笑脸说:“姑娘多少吃些东西吧。太太只是一时气恼,过了这阵子就好了,姑娘若是不吃东西,落下什么病根,这可怎么得了。”
宝钗定睛看时,见自己身边围满了人,却是莺儿、茜雪、莺儿娘、陈义家的等老老少少一大堆,个个都用关切的眼神望着自己,又留神看那食盒里的东西,都是自己平素喜欢吃的菜色。当下只得勉强笑道:“你们这是做什么?难道还怕我想不开不成?”
莺儿等人都不敢说是,又不好说不是,只得一个个低着头不说话,却也不肯离开。
宝钗无奈,又说道:“这么多人看着我,叫我怎么吃得下饭去?罢了,莺儿你留下,其他人都先散去吧,也让我清静清静。”说到这里,不知道怎么的,竟已是带了哭音。
众人不敢相强,纷纷退下了。莺儿正欲伺候着,张嬷嬷却道:“莺儿你也自去吃饭吧,这边有我呢。”
莺儿迟疑间,张嬷嬷又说:“你也让我们娘儿俩说几句话。”
莺儿见宝钗不说话只管直直望着桌上的菜色,心中不由得很是难过。
这旧时钟鼎之家里的规矩,乳娘在主子面前总是有几分体面的,不可和一般奴才相提并论,因而莺儿见张嬷嬷坚持,也不敢相强,再加上心知张嬷嬷也是为宝钗好,倒盼着她能哄得宝钗转悲为喜,遂也悄悄退到门外头。
张嬷嬷这才将宝钗慢慢引至桌边,伺候她坐下,又与她布菜。见宝钗整个人呆呆的,一副食难下咽的样子,叹了口气劝道:“姑娘也多少吃一点。莫要饿坏了身子。”
宝钗不答,沉默半晌,反问起张嬷嬷:“妈妈方才不慎被茶水泼了裙子,可曾烫到没有?”
张嬷嬷见宝钗心情寥落时,尚能如此细致,不觉在心中暗叹了口气,答道:“多谢姑娘想着。我这老皮糙肉的,哪里就烫到我了?”又向前走了一步,压低了声音道:“其实那碗茶水放在外头晾久了,早冷了。可见太太固然是含怒出手,心里头却有着分寸呢。可见她还是疼姑娘的。”
宝钗被她的话触动心事,再也撑不住,竟扑到张嬷嬷怀中呜呜哭了起来,就如同她还是极小极小的孩童时候那般。
张嬷嬷拥着宝钗,也是百感交集。她仿佛也回到了自己年轻的时候,那时的她,虽然年纪轻轻做了寡妇,却依然是明艳照人,她怀里抱着小宝钗四处闲逛时候,走到哪里都能收获一票艳羡的目光。
只不过这样的感慨只是转瞬即逝。张嬷嬷见宝钗哭够了,就用帕子为她拭泪,又服侍她洗了一回脸。
一时宝钗慢慢好起来了,张嬷嬷方道:“方才我一个恍惚,突然记起姑娘小时候的事了。姑娘小时候,最是玉雪可爱,我抱在怀里一路走过去,人见人夸,都说这个女娃子将来是有大造化的,连我们这些做下人的,都要跟着交好运了呢。”
这话却是实话。宝钗自小就生得不俗,因此尤得其父看重,令其读书习字,又特地延请宫中放出来的姑姑孙嬷嬷教授礼仪,所谋深远。
然而,宝钗想起自己的遭遇,无论是前世里的落魄至死,抑或这辈子里的宫选落选,复被母亲兄长误会,哪里像是有半点造化的?不觉羞惭,红着脸道:“妈妈,我……”
张嬷嬷微笑着摆手,不教宝钗说下去,自己慢慢说道:“如今姑娘长大了,果然出落得好齐整模样不说,况且精明能干,比外头那些男子还要强好多。虽则姑娘吩咐不欲声张,但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,这些天那些下人们有听说的,见到我们,哪个不是高看我们一眼,没住口的夸我们有福气的?”
宝钗听了越发觉得羞愧,张嬷嬷却说道:“姑娘莫不是以为,那些下人们以为姑娘要入宫,才这般夸我们的?若是这般想却是错了!自姑娘命陈义家的小三子打理绸缎庄以来,又开了布铺,不知道提携了多少人家。就拿陈义家的来说,原先虽是咱们家的老人,却苦于没什么进益,他家老大和老二媳妇儿每天都要抱怨几回。如今托姑娘的福,得了绸缎庄这个营生,一家子人也跟外面的小乡绅家不差什么了。这岂不都是姑娘的能耐?”
这些事情宝钗自是知情。她于经商之道确有天分,又赶上好时机,确实赚了不少,带契着底下的下人们也富得流油。只是因为来得过于容易,她反倒根本不把这些钱放在眼睛里,一心把薛姨妈看得高过百倍。如今薛姨妈不分青红皂白指责她不孝,让她辩无可辨,倍感挫折。
“只不过凡事必是福祸相依。只怕姑娘就是因为太有能耐了,才惹得太太不喜呢。”张嬷嬷趁机说道。
宝钗迷惑不解,却也猜到只怕这才是张嬷嬷兜了一大圈想说的话,忙追问其故。张嬷嬷这才说道:“我也不过是胡乱猜的。若是猜错了,姑娘莫要怪我。常言道,父母在,无私财。姑娘请细想这是为了什么?如今阴差阳错,姑娘有铺子傍身,有大把的金银在手,又动辄以言语劝太太。在姑娘或许认为一家人亲如一体,苦口良药利于病,但在太太看来,或许就是姑娘仗着有私财、底气壮,故意忤逆太太呢。”
宝钗吃了一惊,默默想了好一会子,觉得张嬷嬷所言也有道理。虽然她因为前世的经历,这铺子和金银钱财就是她的依仗,她不可能将这些东西轻易交付薛姨妈,由着薛蟠挥霍光,但是听了张嬷嬷的这番话,知道薛姨妈并非厌恶女儿,不知不觉中,她的心情竟好了起来。
当下宝钗也不要张嬷嬷服侍,请她坐在一道,娘俩儿亲亲热热的用过了晚饭,又早早掩门不出,在自己屋里暗自筹划了一夜,暗叹事事艰难,所需谋划着甚多。对于薛家母子之事,急切间又不可过度劝谏,也只得听之任之了。
因打定了这个主意,第二日宝钗便装作没事人似的,去薛姨妈房中请安,见薛姨妈阴阳怪气的说话,也一一忍下,装作没听见似的;待遇到薛蟠,语气淡淡,劝他不要和冯紫英等人多加往来,薛蟠断然拒绝后,也不再苦口劝谏。
薛姨妈此番发作后,原拟宝钗必是想法设法,做低伏小,低声下气竭力挽回,自己正好趁着这个机会,发泄发泄积累已久的怨气。想不到宝钗对她的冷淡泰然处之,全然不如前番用心,不由得慌了手脚,人前人后再次大骂宝钗不孝。
只是日久见人心。薛家人在贾府已经有两年多光阴,宝钗的脾气性情,贾家人从上到下无不交口称赞的。更何况自香菱之事后,贾家人也多有私下感叹薛姨妈不近人情、为些小事大动干戈、作践自己女儿的,见薛姨妈如此失态的叫骂,更感叹宝钗侍亲不易,肯亲近宝钗的人反而更多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