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薇瞧见元春书桌上摆放的《女则》,眼睫毛轻轻颤了颤。转而又若无其事的去看元春书架子上的其他藏书。经史子集,汉乐府,唐三百,元曲宋词,还有许多讲音律的书。
贾家四春,俱是才女,琴棋书画,各有擅长。原著中,贾元春最擅长的应该是琴。
林薇一时好奇,对元春道:“听闻姐姐最擅琴艺,今日可能抚上一曲,好叫妹妹一饱耳福?”
元春欣然应允,叫抱琴去拿了琴来,又更衣、焚香、净手,一套下来,林薇觉得好看是好看,优雅是优雅,也真是麻烦透了。总之林薇弹琴是从未有如此这般耐心的。
但贾元春的琴艺是真的好,如林薇这样在林如海和贾敏耳濡目染,本身自己也学琴的人听来,也觉技艺娴熟,一曲《清平调》弹来娓娓动听,叫林薇轻轻闭了眼,仿佛真的见到春日蝶恋花香,翩跹不去。美人慵懒,沉香亭中倚栏而观。人比花更娇,颜色醉君王。
一曲毕,林薇缓缓睁眼,含笑真心赞道:“姐姐的琴艺大有精进,倒真叫妹妹有绕梁三日之感了。”
“真的有那么好吗?”元春闻言嗔了她一眼,略有些羞涩,倒像是因为林薇的赞扬太直白。她又轻轻蹙了眉,口中缓缓道:“妹妹可见是哄我,妹妹又何尝听过多少别的姑娘抚琴呢?”
话已至此,林薇心中一动,已有些明白今日元春留她是为何了。
两人正说着,外间有小丫鬟禀道:“大姑娘,大爷叫人送了东西来,说是给姑娘和表姑娘赏玩的。”
林薇闻言望过去,便见抱琴转出外间不过片刻便回,手中拿了两个盒子,一长一短。
贾元春一一打开,林薇这才看清,长的是一卷画。短的倒像是一本诗集。
元春先打开了那幅画,却是一副密云黑龙十八潭景,原是郑宁候所画,林薇听过却不曾见过,想不到在贾珠手上。
两人细细赏看了一番,又打开了那本诗集,字迹约莫有一两分眼熟,细细看来,却是十八首诗,正是为密云黑龙十八潭景而作。书写工整,一笔不错的颜体,方正茂密,笔画横轻竖重,气势庄重,已得五分火候了。那诗作,叫林薇来看,却是一般,比之她父亲林如海,立意并无新意,辞藻也略有些堆砌,失了天然。
贾元春神秘一笑,道:“可瞧出来了?”
林薇闻言柳眉略略一挑:“怎么?”
贾元春拿帕子掩了嘴,轻轻眨了眨眼睛:“我大哥哥写的,如何,可还能入眼?”
林薇失笑,想不到贾元春今日留她原来还有这个原因。她倒也不恼,也不见羞窘,只大方的道:“珠表哥的字写的十分好,这个年纪,已能得颜体几分真味,实属不易。至于诗作,你却是问错人了,我这般的闺阁女子,能见过多少人的诗词呢,大表哥将来要考进士的,哪里轮得到我来点评,你拿了去找我父亲到还差不多。”她既不点破元春的用意,便也就假作未曾听懂了。
元春一笑,也不多话,她是聪明的女子,这样的事情,稍稍提一下便罢了。女子要贞静,婚姻大事自有父母之命,媒妁之言,岂能有她们说话的道理,便是说出来提一提都不应当。她如今也不过是拿哥哥的诗作叫林薇看一眼,好知晓他哥哥之文采,多添几分好感罢了。至于其它,自有家中长辈做主,林薇聪慧,从原先祖父,如今祖母到她父亲都是极为喜欢的,姑妈并姑父如应了这门亲事,也算是亲上加亲,皆大欢喜了。
贾元春自觉完成了一桩心事,便拉了林薇出门,去外头小花园子逛逛,而后再往贾母处去用晚饭。
林薇也只作平常在家里一般,同贾母说说话,也逗弄逗弄贾家几个小豆丁。到了晚上,她与元春同歇。
抱琴铺了床,伺候两个主子洗漱后上了床,又掩上了帐幔,丫鬟熄了灯,在外间守夜。
屋内外间仿佛一瞬间就静下来,黑暗里,林薇和元春肩并肩躺着,听元春慢慢道来:“妹妹,九月里宫中大选,家里已商议好,要送我去应选了。”
林薇既已猜到,自然并不惊讶,然而口中依然问道:“为何?大梁宫中的大选,素来是官宦及世家之女方有机会参加,但是并非强制参选,你是国公爷的孙女儿,便是不去也没什么。”
贾元春在黑暗中微微一笑,道:“我知道妹妹的心,也知道姑妈并姑父并不舍得妹妹去。只我家不同,自祖父去后,大伯虽袭爵,却无实职。父亲虽有任职,到底只是从五品。妹妹远在苏州,父亲丁忧前又是从三品的大员,并不知道我家这些年的境况。我大哥哥并大伯家的琏二哥哥如今十五六罢了,刚开始考秀才,等考上进士不知还要几年。人都说三十老明经,五十少进士。如姑父那般年纪轻轻就考中探花的,多少年才能出得一个呢。我们家,却是等不起了,不然,任谁都能踩上一脚。”
林薇默然,没有说话,想起扬州城里的那两年,腥风血雨仿佛犹在耳边。
这个世界,家族的确攸关生死。一个家族的强弱,关系一族人的荣辱,甚至生命。一个没落的家族,若还十分有钱,底蕴深厚,早晚沦为他人口中餐。虽然林薇并不赞同这样一个不缺男人的家族依靠女人支撑门户,却也没有立场反对。她不是贾元春,她们林家也不是贾家,她能理解,或者不理解,都不可能真的感同身受。
而作为女人,贾元春也有许多尴尬之处。她是国公爷的嫡出孙女儿,然而她祖父已经去世了。她的父亲不过是从五品。对于荣国府来说的门当户对,对贾元春未必不是高攀。更何况,贾家目前年少一代尚未出仕,甚至还不曾科考,未来如何难料。老一辈如贾赦这代是注定没有多少可指望的了。世家大族里可没有几个傻子。
而对于一个女人,若没有一个强势的家族坐后盾,如她们这般的出身,哪怕已经嫁入大家世族,最后也未见能讨得了好。
对于贾元春和贾家的选择,林薇理解,却仍觉,白瞎了她当初的一片心,一番借外祖父托梦的话。
罢了罢了,贾家命运改不改,且看她们自己的造化吧。
林薇没有说话,元春也没有非要她回话,也许她不过是想找个人倾诉。
黑暗里,元春继续说这话,嗓音里有着一丝娇羞:“妹妹可曾见过皇上?”
“恩?”林薇侧目,轻轻转过头见贾元春仍旧面朝上躺在枕头上,眼睛在黑暗里亮亮的,似乎正盯着帐幔顶出神。
“我见过皇上。外祖父没了的时候,皇上曾与那时候的晋王、楚王一起来吊丧,妹妹也在的,你还记得吗?”她慢慢的说着话,仿佛在回忆:“我当时跪在母亲身后,不知怎么就大着胆子悄悄抬头往前面望,当时的皇上还是济北王。他正要去灵堂祭拜,我一眼望过去,也只瞧见他的背影,谁知他突然回头,一眼就望过来,我吓了一跳。他看见我了妹妹,他看见我了。只他没说话,又转回头去了。”
林薇默默闭紧了嘴,她怎么不记得,她当时也在偷瞧。那难道是济北王一眼抓住了两个不守规矩的偷窥者?
元春也没想叫她答话,只继续道:“我要进宫了。我想着,若是……皇上,那也不错。他生的那样英武,跟大伯、父亲,还有哥哥们都不一样。跟姑父也不同,倒有一些像祖父从前的时候,气势吓人,但是真厉害呀!他真厉害,从济北王到吴王到太子再到九五之尊!”
林薇默然,她想起了扬州城里,那个冲天火光下眼神冷肃的济北王。想起那一树晚霞下的梨花白,和树下池畔的舞剑人。
济北王那样的人,是同她父亲,舅舅们都不一样。他的身上有一种杀伐之气,那是征战沙场之后留下的,果决威武,英气勃发。但是元春没有看到的是,那英武的背后,有着怎样一颗冷静如斯,冷厉如斯的心。
如她所说,皇上真厉害。不厉害怎么能从皇宫里的小透明皇子,最终步步走上了龙座呢?历史上多少皇子,太子,死在了跨上龙座前的最后一步?
林薇也不知道,贾元春是因为喜欢当年那个惊鸿一瞥的济北王才觉得进宫也不错,还是因为要进宫了觉得嫁个男人是当了皇帝的济北王也是不错的呢?
无暇深究,也不必深究,不过是个选择罢了,能开开心心的去,何苦要把自己弄得像是献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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