/>
这么想着,一时竟然有些感慨了。
她想起了刘小花跟自己一同出村时的事,又想起对方离开田城时同自己说的话。那时她不甚明白,后来跟着收药的掌事走南闯北,又学着识字,慢慢也能读读书,才渐渐懂得一些道理。在与刘小花作别之后,她更想得明白,自己活一场也不知道还有没有下回,当然得要越过越好。只有过得好了有了本事,才能直着腰杆子活。等刘小花再有什么,自己才能帮着她不拖累她。等有一天成了小厉先生这样的人,才敢去人前拍着胸脯说“我何止认识她!我就是她亲阿姐!你们谁敢欺负她!”自己也能抬头做人。
不过也是没有想到,自己勤勤恳恳闯到现在,一步一个脚印过来,竟被人打着‘为你好’的名头,披头盖脸来了这么一大通。自己做得再好,只要没有个男人,竟然就是不好。
她放下了茶,问阿泰:“你与豆腐娘子合离了?”
阿泰愣了一下“自然没有。我是入赘到她家,若是和离便得净身出户。我娘身体不好,下头又还有弟弟妹妹,怎么能不为他们考虑?”
三枝又问:“你给你母亲兄弟在城里头买了宅子?”
阿泰不明白她说这个做什么“岳家过身了,家里房子也大,我阿娘和兄弟也住得下,买宅子做什么。”
自以为会意安慰她“妻也好妾也好,都不过是虚名,只要我待你好有什么呢?难道你还不知道我。”
不一样吗?妾是家奴,说卖也就卖了,说死也就死了。她好好一个人,活得堂堂正正,为什么要去给人做妾。三枝不提这个,只问“你也知道自己是入赘?”
阿泰不明所以。
三枝说:“你阿娘当时不好了,家里又有弟弟有妹妹,你为了救你阿娘成了豆腐娘子家的上门女婿。且不论你觉不觉得委屈,好歹人家没有恶意,出了钱救活了你阿娘,你们到好,人家老爹一死再没有人为她撑腰一家便跑到人家家里住着,吃人家的喝人家的,还没半点感激,竟还嫌人家不好!当谁傻呢?这豆腐娘子若真是个不好的,能让你家里人全往进去?把你们往治官里头一告,你们全得滚!谁不知道你们说得清清楚楚是你上门给她做赘婿,又不是她嫁到你家去,可人家还是给你奉老养小了。结果你怎么样?你堂堂一个男人,一没养得起老娘,二没养得起老婆,吃着岳家的饭,做着欺负婆娘的事,竟还张罗起给自己纳个妾。”十分看不起他。
阿泰腾地红了脸,站起来“你,你这是什么话!我是为你好才说这些,你竟拿我入赘的事来刺我!”
三枝毫不退让:“我看不起可你不是因为入赘,分明是为着你生得人模人样不做一件人事!我光是听一听你们家的行事,都替你们臊得慌。你快不要为我好了,有这个精神头为我好,不如多省点力气好好做人。”
“你!”
“我什么?”三枝一拍桌子骂道“你堂堂一个男人,吃着女人饭还有脸上门来跟我讲些有的没有的。我怎么样嫁不嫁都不吃你家一口饭,要你来费心。”
“我都是为你好,你怎么这样不识好坏!你以前断然不是这样的人!”阿泰恼道。
“你要真为我好,当时也不会调头就进了豆腐娘子家的门。要真为我好,多宝斋被查,我居无定所的时候,就不会不闻不问假作不知道。要真为我好,就会想我过得好,不会几百年不往来,即上门来却一不问我过得如何,二不问我身体如何,三不问我这工苦不苦人,四不问我将来有什么打算。就只讲这些贬低人的话。”三枝叉腰指着他骂道“以后你也少打着为我好的旗号上门来给我添堵,自己且一身屎呢,还半点好事不做,一张嘴巴只图着自己痛快处处刺人,偏要假作是一片赤诚好意,我听着都嫌恶心。”
说着,到气得笑了“我一个女子从山里出来,做成了多宝斋的掌事,便是多少人也羡慕。到你嘴里我这些辛苦就不值一说。我到不晓得,你把我说得不值一钱,让我给你做妾,竟然是为我好。未必不是想我来贴补你那一家老小?”
“我是看着我们情谊才来,你竟只想着钱。”阿泰被说中的心思脸红脖子粗“你不就是嫌我没钱。我要是富家少爷,你再没有不肯的!自以为赚得到钱,便心高气傲,也不看看你自己是什么,竟肖想那些攀不上的。”三枝在多宝斋做得好,往来的药商都是大户,也有是少掌柜出来行事,自然有许多闲言,
三枝竟然被气笑,顺手抄了砚台就砸过去“对,可不是嫌你穷。还不滚!”对他再没有半点情面。
外头的小仆听着吵闹起来,连忙叫了护院的过来。阿泰哪里敌得过他们,立时就被架出去丢到街上。
三枝坐回书桌后头,笑了一会儿,眼眶有些红。
小学徒伸头进来瞧瞧,见她这副样子小心翼翼安慰“三娘不必跟这种人生气。”
三枝却突然说“我阿娘是被我阿爹活活打死的。她原来身体好得很,后来常常挨打,又要操劳家里的事,便不能行了。临过身,她还说这都是命。我当时也觉得是她命不好。可如今,我去了许多地方,见识了许多人,又识了字,读得懂些书,却渐渐觉得,人都是自己害得自己。”
小学徒不解。
三枝说“我想起这件事,就会暗暗怨她,当年若不想嫁,为什么不跑呢?若觉得呆在这里迟早被打死,为什么不跑呢?这天下,有这么大呀,讨生活虽然难一点,可总能有出路的。可她却不。想都没有想过要跑。就这样到死。”
她看向小学徒问“你知道她为什么会死吗?”
小学徒摇头。
“因为人言。”三枝狠狠道:“我在山里从小都听着那些话长大的。每个人都说,女子在家,要听父母兄弟的话,出嫁,要听丈夫婆婆的话。告诉你,过得不好都是命,要信命。一代代,一辈辈,母亲教导女儿,女儿变成母亲,再这么教导女儿。每个人都告诉你要这样,你便真以为只能这样过了,没有别的出路。这何尝不是人言可畏?”这个词她在书上看过。
她顿了一顿又说“如今,我从山里出来,好不容易过得好些,又有人来告诉我要怎么过了。以后你若有我这天,恐怕也会有八杆子打不着的人跑到你跟前来,跟你嘀咕这个那个,句句戳你的心肝,句句都是‘为你好’。在这些人嘴里,你做得再好,没嫁人就是不得行的。你再勤恳再有本事,没个男人就是不好,不管瘸的蠢的烂的臭的,只要是个男人就成,你竟然敢挑剔,就是自命清高,你要怪他们多事,就是不识好人心。这些人,哪怕自己过得再差,吃着菜糠穿着麻布,男人再不堪,喝酒打人烂赌,可说起你竟然也都有了底气。你若是听信了,看不起自己,便会过上她们那样的日子,正合了这些人的心。懂了吗?”
小学徒懵懵懂懂。好像是明白,又好像没明白。问“那三娘你不成亲吗?”
三枝一点也不臊,大大咧咧说“成呀。有一天我会遇上一个人,他脾气好,做人堂堂正正,做事勤勤恳恳。书上有词儿,相见两生欢。”
“那要是遇不上呢?”
“遇不上我也不怕。”三枝说“我一辈子活得漂漂亮亮。”
小学徒觉得她说的每句话都新奇,她从没听过。心里暗暗想,要是嫁个男人是那样爱喝酒烂赌,她也不愿意。可自己中意什么样的到也说不清楚,脸颊羞得红彤彤的。
两人正说着,就听见外头闹哄哄。院子里都有人在叫“那是什么?”好些人都跑出来了,仰头望着天。
“看什么?”她走出去抬头看。
分明什么也没有。可就在她视线要移开的时候,突然发现有一处天空荡了一下。就好像烧灶的时候,透过腾腾的热浪看东西。
天上分明有东西。只是人不容易看见。
她看不清是什么,只隐约感到大祸临头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