两个身强力壮的女看守,像挟鸭子似的把潘小园提起来,不顾她叫骂挣扎,一路提溜回她的单人小监。轰的一声,大门关上,一片寂静。
她不想睁眼,摸索到了一床被褥,倒头就睡了下去,真想就此一睡不醒。
活了二十多年,平生第一次理解了什么叫真正的无能为力。以为自己是女猪脚,其实不过是个任人摆布的炮灰。她不是钢铁侠,不是孙悟空,不是赫敏,不是黄蓉。她只想做个自由的人,实际上却不过是被捉进玻璃罐的蚂蚁。
也不知过了多久,身边隐约传来动静。睁眼看,熹微的晨光照出一个个干瘪枯槁的女人的脸,隔着铁栅栏,如饥似渴地看着她这张尚且新鲜的面孔。
牢里女人不多,大抵都是杀夫、溺子、通奸之类的罪名。家境好的,还可以花大价钱通融出去。剩下的,大抵是穷困潦倒的出身,十几人挤在一间脏臭的房里,对于对面那个住着单人监、睡着布床铺、衣裳居然没什么补丁的俏丽小娘子,自然生出了天然的敌意。
况且她身上的流言八卦一言难尽,也不用给她留什么面子。
“喂,听说没,这是紫石街武大郎的浑家,她家男人——嘿,老姐姐你进来得早,怕是不认得这个武大郎……”
潘小园两眼望着天花板,听笑话似的听着。
“说是她和大街坊那个富户——叫什么西门庆大官人的——不清不楚,惹得他男人一气之下,在卖的吃食里下砒`霜,想要毒倒西门大官人全家!你说这脸蛋儿这么漂亮,心怎么能黑成这样呢?”
“听说还勾引小叔子来着,茶坊王婆说的!”
“嘿嘿嘿,我跟那武大还算打过几次照面,那个男人,啧啧,三脚踢不出个屁来,就算给他个玉皇大帝当,他也不敢做下毒杀人的勾当啊!其实……”
潘小园听得一个激灵,微微欠起了身。如果连牢里的犯人都在议论此案的蹊跷,外面的舆论,难道并非一边倒?说不定能想办法翻身……
那见过武大的女犯朝潘小园不怀好意地睨了一眼,放低了声音,神秘兮兮地说:“其实啊,我听那来送饭的牢子说,那根本就是这小娘子跟西门庆勾搭成奸,寻思着怎么除掉这个矮子。西门庆家里是开生药铺的,砒`霜自然容易得;再由他娘子吹吹枕边风,指使武大去做傻事……”
周围一群人如同醍醐灌顶,拍手道:“难怪!这么一来,西门大官人家是苦主,自然没有怀疑到他头上——就算有,那西门庆有钱,谁奈何得了他?啧啧,难怪这小娘子舒舒服服的住单间,说不定等到脱了罪,出了门儿,就直接上花轿了吧!”
可也有人说:“就算这样,那武大是戴罪之身,他娘子能随便给放出去?我看啊,还要关一阵子。大伙儿积点口德,以后还是邻居呐。”
“我看不然,那西门庆要捞他姘`头,还不是……”
女犯们的八卦突然被打断了。呛啷啷外面牢门打开,来了个面无表情的牢子,鼻孔朝天,叫道:“哪个是昨天进来的女犯潘氏?”
还没等潘小园回答,那人的眼睛转了一圈,已经不请自来的定在了潘小园脸上,眼角露出了然的神色,径直朝她走过去。
“潘氏起来!听好……”
潘小园不等他说,已经急得忍不住,扑在牢门口,连声问:“武大郎怎么样?他……”说到,意识到语气不免咄咄逼人,赶紧换成低声下气,“还请大哥先告知,武大眼下如何?……”
昨天那声响亮的“打!”瞬时让她有了凶多吉少的念头。
周围女犯嗡嗡嗡的对她指指点点,意思是瞧瞧,还装模作样地关心老公呢。
那牢子朝潘小园一翻白眼,“没死。”展开一张纸,宣读道:“潘氏听好,你前夫武大郎,因与本县西门庆私怨,半夜潜入德信堂偷取砒`霜五两,混入酱菜之中,卖与西门庆家,意图投毒杀人,现毒倒丫环秋菊一名,虽未造成人命杀伤,其心可诛。念在苦主西门庆求情,免了死罪,脊杖四十,刺配三千里外……”
恐怕是大宋建国以来最任性的一纸判决。潘小园冷汗直下,强迫自己耐心听完,才抬头追问:“前夫?怎的是前夫?”
那牢子意味深长地看着她。
“罪人之妻潘氏,按律责令休弃,发送官卖,所得钱物入库。潘氏看好了,这休书上已印了武大的手印,从此你俩再无瓜葛。至于今后花落谁家,嘿嘿,看你造化喽。听说丽春院的虔婆正打算多招几个姑娘呢,哈哈哈!”
一张皱巴巴的纸掷到她面前。纸是白的,但铺满了刺眼的暗红色血迹,洇透了黑色的墨。那上面一笔一划地写着之乎者也的套话,什么“重罪”“休书”“任从改嫁”,角落里一个歪歪扭扭的手印。除了武大,整个阳谷县没人有这么短粗畸形的手。
潘小园觉得自己在做梦,丝丝缕缕的荒诞感,仿佛柔软的鞭子拂在后脖颈上,让她想咯咯咯的笑。自己朝思暮想的“和离”,竟然,是以这个方式实现的?
从此与那个矮小、丑陋、愚蠢、猥琐的男人再无瓜葛……
潘小园咬着嘴唇,指着那“休书”,颤声问:“那这血迹是怎么回事?四十脊杖,武大才刚刚被打板子,恐怕是受不住……相烦大哥去向知县……”
人命关天,武大再怎么愚不可及,她也无法眼睁睁的放任别人把他作践死。
那牢子将“休书”往她的单间里踢了一踢,轻蔑地看了她一眼,无动于衷地走了。
众女犯大眼瞪小眼,脸上神色五花八门,最后才有一个掩嘴笑道:“潘氏小娘子,还不赶紧洗把脸,梳个头,免得赶明儿当官辩卖的时候,让人当乞丐白送了,嘻嘻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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