就在露天酒棚里的众人还在喝酒谈笑的时候,对月坊一间不大的工坊内,单调作响的锻打声已经持续了几个时辰。
几级粗糙的石阶从略透着光亮的入口一直向下,引到这间半处于地下的工坊。
幽微昏暗的室内,熊熊的火焰燃烧在炉膛里,锻烧着已化为通透橙红色的铁条,映得一旁架上数柄寒冰般的长剑泛出明灭不定的微光。几大筐煤炭叠放于乌黑斑驳的墙边,尽头一张长桌上,各式工具凌乱地相叠,几无立锥之地。
丁丁不绝的锻打声是由另一边传来的。长柄钳所夹的长条状金属被置于砧块之上,犹如橙红的荧光,砧块四围参差覆盖着鳞片般的剥落物,如一片古拙的断壁残垣。
锻锤以强劲严谨的节奏轰然起落,砧块上的钢条不甘地示出难得的软弱。因暴露于外新成的暗淡外壳,因疾风骤雨般的一阵锻打崩塌剥落,显露出更为耀眼的橙红色,犹如熔岩自遍布裂纹的灰烬中汹涌而出。
手执锻锤的是个浓眉大眼的年轻汉子,高大壮硕,胸膛宽阔,赤裸的双臂筋肉虬结,仿佛浑身蕴着使不完的力气。
完成了又一轮锻打,他呼出一口长气,挟起那块红热的金属,却语气迟疑地,转向了屋内唯一的同伴:
“喂,小风,你看这次总可以了吧?”
执着细锉的手,停在正被细细雕琢的木质剑鞘表面一道延展开的纹理中央,“这是,第三十六次回炉锻打?”
“嘿,不错不错,正是按着你之前所说的方法——钢胚用两钢夹一柔合在一处,在高温炉膛里过火,直到完全粘合,取出锻打后折叠,再回炉灼烧,如此反复唉,这终于是最后一次了,仅仅一块毛坯料,竟然就忙了整整两天时间。”他抹了一把额上的汗水。
一边席地而坐的清瘦年轻人抬起头来,清冷澄澈如同冰水的眼眸,望向了熊熊炉火前的壮硕汉子——他父亲王铁匠早年所收的学徒杜霄,带了一丝调侃的意味。
这个被称呼作“小风”的年轻人,看上去二十岁左右,手持正在雕镂的剑鞘静坐着。他一身褐色的粗布衣衫,袖口平整地卷至肘部,衬着他高瘦单薄,但脊背笔直的身形,有某种让人暗暗欣赏的简洁爽利。
在周遭这间显得粗浑厚重的铸剑工坊里,这个年轻人显得尤为特别——他俊秀的面容带着苍白,甚至有些文弱,那双冷澈如冰水的眼眸,使他的神情看起来沉着从容得令人心惊,让人忍不住怀疑背后是否深深隐藏了某种炽烈如火焰的东西。
这众人口中,王铁匠那个体弱多病的儿子,向来是沉默安静,不引人注目的。可但凡是谁特意留心了他一眼,便不难觉察出他身上隐隐透出的某种特别气质。
“仅仅三十六次而已,”小风清秀的眉梢一抬,“如果不想像上次一样被人带着断剑找上门来,就不妨多花几个时辰——要不是那次的事,我这两天也不用瞒着我爹来这里帮你赶工了。”
“可是”杜霄放下锻锤,搔了搔头,“这铸剑从选材,冶炼,锻打,到打磨抛光,开刃淬火,若样样如此,得多久才能”
“只有反复回炉锻打,刚柔相济的钢材之中的精元才可彼此渗透,铸成的剑方能坚固刚韧。”小风微微摇头,“这还算不得什么,杜大个,你可听说过百炼钢——以刚柔两种钢材互为表里,谓之‘团钢’,然后反复锻造数百次。那样造出的剑,称作屈舒,柔韧无比,可弓如曲尺,直如弓弦,因此还有一个名字,‘绕指柔’。”
这个年轻人句句说来,如数家珍。
“天哪,数百次!”杜霄听得目瞪口呆,语气惊讶中另有一丝钦佩——这个家伙,还真是不一般那。
杜霄曾亲眼看着,这个身体并不强健的年轻人,之前曾为铸成一柄利剑,在锻坊中整整耗去了两年时光。
单是这一点,自己就是万万及不上的。
神情有些沮丧,壮硕的汉子挟起锻打完毕的钢条,置于一旁地上的沙箱。因暴露在外而颜色略变得暗淡,却仍然炽热的金属在厚沙间泛着暗红的光。
终于得了一刻空闲,他转身向着正低头凝神雕琢着手中剑鞘的同伴望去——那极为精美繁复的纹样让他忍不住像想凑上前细看,然而刚走出几步,杜霄却迟疑着停下了。
这个家伙做事情向来严谨到苛刻的地步,若是一不小心打扰,致使这样耗时良久的精心之作有了什么损毁差错,一定会挨一通埋怨吧?
忽然,一阵轻快的脚步声在门口的阶梯上响起。
“杜霄哥哥,杜霄哥哥!”
一个娇俏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的一小片光亮里,绯红色衣服的少女跑下阶梯,圆圆的面庞上一对黑亮的大眼睛满带着兴奋。
“嘿,阿琪你怎么又跑来啦?”壮硕的汉子抬头,有点惊喜。
“胡琪姑娘。”小风也停下手中雕刻的动作,微笑。
然而红衣少女却转头向他扮了个鬼脸:“不理你,我是来找杜霄哥哥的!”
小风微微苦笑了一下,无所谓地怂了怂肩,继续雕琢下一道花纹。
“唉,阿琪,这里乱七八糟的,你一个女孩子,怎么好总是跑来那?”杜霄无可奈何地看着这个自小与他比邻而居,总爱缠着他顽皮胡闹的俏丽少女,黝黑的脸膛上却是一红。
“当然是看你们铸剑那!”少女绽开笑容,四下里打量着,“咦,那是什么呀——
看见什么感兴趣的东西,胡琪随即脚步轻捷地奔了过来。然而就在她即将跑到那锻打的砧台前的时候,忽然间,纤细的脚尖被什么东西重重一绊!
“那是什——啊!!!”蓦地,少女的嘻笑变为了惊恐的尖叫声
她的身子不受控制地向某个方向俯跌下去——那里,红炽如沸的钢坯,正毫无遮挡地裸露在沙箱表面!
气氛在一瞬间冻结。
虽然出炉锻打已久,然而那尚且红热钢坯,还是足以在片刻使娇丽的少女皮焦肉绽。
正在雕琢剑鞘的小风猛地抬头。
“阿琪!”杜霄一声惊喝,头脑一片空白——糟了,来不及了!
红衣少女拼命想避开身前炽热的铁条,然而巨大的冲力之下,她根本没有躲闪的余地,就那样眼看着直摔下去!
她发出一声尖叫,下意识地伸出双手胡乱地撑向了地下,只觉得浓烈的炎热扑面而来——
然而,下一刻她感觉到自己的双手按到了一片凹凸硬实的东西,巨大的冲力之下被硌得生疼,紧接着后背被一股力量一拽,整个人被扶了起来。
红衣少女惊愕地抬头——清瘦苍白的年轻人不知是怎样突然来至身边的,而他手中,正握着即将雕成的那只剑鞘一端,横置于沙箱的沿口,架在通红的钢胚之上。
胡琪惊忙地将双手伸到眼前看着,除了被硌出几道深深的红印,完好无损,而肩上一大绺秀发,却因不慎掉入了沙箱而烫得只剩枯黄的一截——正是在那紧要的关头被剑鞘暂时挡住了钢胚的炽热,她才得以躲过一劫。
然而,那只小风花费了数日才即将完工的剑鞘,却已然被烫得变了形,被主人拿起时,雕镂细密的花纹中已印了一大片焦黑。
“阿琪,你没事吧?”杜霄颤声道,急忙跑上前,胡琪被吓得呆了,只是不住摇头。
“哎呀,这”然而看到小风手中彻底毁损了的精心之作,他不禁皱眉:“可惜了,这可是你花了好几天”
“罢了”小风看看手里焦黑一片的东西,微微摇头,竟然只是转身走开,“重做便是。”
“小风哥哥”胡琪小声嗫嘘,“谢谢你,我”
“无妨,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。”小风淡然一笑,“胡琪姑娘,你若是真对铸剑感兴趣,不妨留下来看看我们是如何淬火。”
他走至火焰熊熊的炉膛边,注视着锻烧在其中,已然初步打磨成型的剑刃,“还不错,火候已然差不多了,再有片刻便好。”
昏暗的锻坊里一片静谧,只有火焰跳跃时的轻微作响。
刚才那一幕,让杜霄有些惊讶——这个一向对自己的作品苛求至极的人,居然会为了出手救人,眼看着即将完工的精心之作瞬间毁坏?
这,简直不可思议啊。
他冒出一个念头,心里忽然一紧——难道,他对阿琪?
想到这里,这个壮硕的汉子忍不住凑过去,用开玩笑的口吻试探:“喂,我说小风,看你每天就知道埋头铸剑,就没有,嗯对哪个女孩子,有过什么特别的意思?”话一出口,他便觉得自己问得有些傻气,不觉搔了搔头。
“怎么?”小风没有回头,仍是注视着路中熊熊的火焰。
杜霄不觉失笑:刚才自己在想什么?这家伙每天除了一门心思用在铸剑上,好像对别的什么都不关心一般,怎么可能会
放下了心,杜霄走了开去,只管找胡琪说起话来。
然而,他并没有看到,就在自己问出那个问题时,年轻铸剑师的脸上居然的确有一瞬间的失神。
在做出了否定回答的刹那,他却是下意识地看向了自己的左腕,眼中有复杂的神色。
那里,一道长长的陈旧伤痕横亘于他的手腕内侧——那曾经是极深的伤口,即便已时隔了三年,白色的印痕仍不曾彻底褪去。
——就如,那些深深烙在胸中的残酷记忆。
炉膛里的火光腾腾翻卷,幽茫地映着小风冰冷的眼神。
三年前那个风疏雨狂的夜突然又一次在他心头搅拧。
冰冷彻骨的雨水,遍布着生铁锈蚀时的味道——然而那不是铁锈的气息,那是血,血的腥气。
那一刻,仿佛落下的雨水,都尽数化为了鲜血。
那一双绝美的眼眸,透过被雨水和泪水纠缠着粘在苍白面容上的发丝,带着凄楚和幽怨望过来,更带着深深的疏离。
而她的身畔,是是——
咔嚓一声,手中的木质剑鞘竟被小风握得裂开一条深深的缝隙。
年轻铸剑师拼命克制住自己,不再去回想余下的情景。
再抬起眼眸的时候,他已不余痕迹地恢复了惯有的冷定淡然。
炉膛内锻烧着已被细细打磨出剑形的长条金属,在幽微的火焰里若隐若现着,仿佛附着有盘旋不肯去的魂灵。
要铸就一把好剑,其精魂便在于初磨后进行的淬火,剑刃的刚柔,韧脆,成色,皆取决于此。而掌握锻烧的火候,则更是其中肯切。一向里,锻炉前静默而坐,屏息凝视着跳跃幽微火光中明灭隐现长剑的铸剑师,往往给人近乎于巫术般的神秘感。
橙红通透的剑形金属被握着长柄钳的人以利落的手法挟起,迅速转移向一旁满盛了幽黑色液体的巨大容器。炽烈狂躁的红热金属与平整幽黑的液体霍然针锋相对的刹那,猛地刷然一声锐响,浓雾自液面上被生生撕扯下来,缭绕蒸腾。
在旁边静静观看的红衣少女蓦地后退了一小步,又忍不住赶紧探身窥看。
剑身只被浸入了一半,沉入液面的部分仿佛瞬地带走了液体的精魂,化为... -->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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