临砚不出手,他倒也不至于死,但所受伤势,一定会比现在还沉重得多。
“罢·了,我·便·放·过·他·们。”三招已过,老玄龟如约停了手。
树灵也将准备好的一只装满善果的翠玉圆球,抛给了临砚:“你替我叫醒了老乌龟,报酬是三成善果;他救下小女,报酬是一成善果。共有四成,都在其中。”
“多谢。”临砚也不客气,将之收入乾坤袋。
树灵又随手一指,一条黑白相间的阶梯步道,从这虚无空间里浮凸而出:“你们走吧。”
小绯闻言跑到许笑飞跟前,泪眼汪汪,遭树灵斥责“别闹!”,委屈地垂下了头。许笑飞拍拍她的小脑袋,哄道“以后再来看你”,又破涕为笑。
两人并肩离开时,犹听到树灵在对那老玄龟唠叨:“我在这荒漠里待了八千年,此处风物早就看腻了,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。快走快走,我想去海边看看。唉……你这乌龟爬,爬到东海也不知要猴年马月……”
“吾·知·道了,啰·嗦!”
“你竟嫌我啰嗦?唉,早知如此,我当初就找那通天鳄去……”
“他·能·行?你·是·不·知·道·自·己·有·多·沉?”
……
从此再没有多少人见过这棵上古时期木神句芒手栽的业果仙树。传言说,有人在茫茫无际的东海上曾邂逅一座仙岛,岛上生着百丈高的巨树,树上结的青果甘美可人。待那人记下方位,以后再寻,仙岛却又不知所踪。当然,这些都是后话。
许笑飞听他们吵得有趣,悄悄看向身边的人。
想起他们先前碰面,也都像这树灵和玄龟一样吵吵闹闹的,倒是越吵感情越好。就连注视着这个人,心里都会为一股温热的水流蓄满。
他又想起某一次他找到临砚,临砚正在荒僻山野里,无人涉足的深谷之下,守着一株将要开花的月见昙。这是一种极其罕有的仙材,在花开最盛时摘取,才能保留药效。他也坐下来,陪他一起等。在静谧的月光下,看含苞待放数百年的珍稀昙花,冰霰般的花瓣一片一片地绽开。
为了不惊扰这娇弱的昙花,他们从始至终都没有说上几句话,即便说话也是压低了声音。但这一幕场景,已胜过千言万语,永远镌刻在他心底,被他时时回想。
步道的尽头就是一扇发出微微白光的门扇,他们走得不紧不慢。许笑飞受的伤更重些,被临砚搀扶,更是理直气壮地挂在他身上,道:“疼疼疼……那老乌龟下手还真重,我走不动路,借我靠一靠。”
忽觉那人身形一滞,许笑飞问:“怎么了?”
临砚道:“……没什么。”他垂下的睫毛里,好似掩藏着什么,许笑飞知趣地没有再问。
穿过那扇门扉,许笑飞就被一股沛莫能御的大力狠狠抛了出去,这一刹那,扶着他的那个人,也抽离了手臂,从他身边离去。
眼前光景一变。
许笑飞一眼就发觉,他竟被遣回了正道营地,人群的中央。一时间,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他,无数道神识往他身上扫去,不由庆幸临砚没有和他一起传到这里。
胸腔里仍气血翻腾,他脚下一个趔趄,大师兄韩樾已闪现面前,将他扶住:“小师弟,你受伤了?”
周遭传来窃窃私语,很快,私议声就响亮起来,变作毫不遮掩的质疑。
那头背负着业果仙树的巨龟,已然缘故不明地退走,调动庞大的龟躯,朝着另一个方向头也不回地缓慢爬去。正道众人刚从岌岌可危的境况中喘过气来,便开始反问:品果大会举办了如此多届,为何这一回偏偏出了岔子?究竟有没有人从中作乱?
终于,第一个人将矛头指向了莫名消失,又莫名现身的许笑飞:“我们亲眼看着你由玄龟接应,被一名花妖带入了那业果仙树中,你是否能解释,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?”
另一人道:“这还需要多问?只需看看他的脸,再看看他擅长的剑术……六十年不算太长,当年之事,真当我们都忘了,眼睛都瞎了吗!”
“小师弟,”不管旁人怎么说,韩樾望定许笑飞的眼睛道,“你告诉我实话,你方才究竟在哪里?”
许笑飞道:“我先前机缘巧合,在这附近救下了那小花妖,她是业果仙树的树灵点化的一朵花苞。为答谢救命之恩,她带我去见了树灵而已。”
在因果城里遇见临砚的事情不能提,别的都没什么好隐瞒的。越是闪烁其词,越会让别人心生猜疑。
不过……许笑飞心里清楚,就冲着他这张脸,不论他说什么,只怕都难有人信。
他只解释给想听的人听。
许笑飞说完苦笑:“大师兄,你可信我?”
“我信你。”韩樾点点头,回得斩钉截铁。
方才提出质疑的那人,立时不依不挠道:“韩樾,他虽是你同门师弟,你也不要被他蒙蔽了双眼。刚才人人自危,只有他不知去向,他这轻飘飘的辩白,实在不能说明什么!凭什么如此碰巧,让他恰好救下与业果树灵有干系的花妖?若是早有牵连,更能说得通!”
“对,一面之词,如何听得?”
“他失踪时去了何处,做了什么,只有搜魂,才能让大家心服口服!韩樾,这也是给他一个机会,你若想还他清白,只有这个法子。”
搜魂?
许笑飞眸色一暗,这自然是万万不能。
不待他开口,韩樾已道:“我将他带回去后,本派定会将此事查验清楚,给大家一个交代。若他真的做了不该做的事,本派不会姑息。不过,”他话音一转,“他是我逍遥门下弟子,也是我的师弟,如今没有确凿证据,我绝不让他受搜魂之辱!”
他双唇紧抿,神色坚决。一只手还揽着许笑飞,而凛冽的剑气,已从周身散发而出。
情势之严峻,他当然看得出来,必要时候,他已经不惜一拼。
他的态度,表达得相当明确。
大师兄……
许笑飞喉头哽住。他自觉没有愧对天下正道,虽与临砚常常私下会面,却从未向天绝教出卖过正道的分毫消息,更不曾相帮天绝教,对正道中人下过毒手。他为了这些人接下玄龟的三招,也没有期求过回报和感激。
但这些事本来就是说不清楚的。
他与天绝教左护法的私交一旦暴露,不论他有没有做过什么,他都将为天下正道不容,也必将连累逍遥派。
韩樾的表态,令众人情绪更加沸腾。
“韩樾,你不要是非不分,太过护短!”
“不过搜魂而已,又不是将他打杀!真如他自己所说,什么事都不会有。你若真的信他,又何必担心?”
他们有的斥责,有的劝诱。
韩樾作为逍遥派首徒、又是上届论道大会青年组第一,打下的名号很是不小,但今日在场的,还有不少是他师长一辈,无需卖他的面子。
众人在斥责劝诱的同时,已将他们两人包围。
许笑飞看得分明,他若不答应搜魂,今天就很难脱身了。
这时,又有一人越众而出,面容平凡,青衫落拓,许笑飞认得,这是来自正道第一大派昆仑的一名长老,也是在场众人中堪称德高望重的一位人物。他望着许笑飞道:“师弟刚刚告诉我,他感知到了你身上残余的一股微弱的水性灵力,是冰息术!此术高深,非是一般人能够施展得出。他刚巧与那魔教左护法临砚交过手,依他所言,临砚恰是其中一个。此子势单力孤,就怕那魔教妖人率着部众也埋伏左近,我们要当心了!”
许笑飞心中一惊,竟然被人说中,而且,他确实能感知到,临砚还在这附近。
不能迟疑了!
他身形一闪,掠上半空,乾坤袋里一共十三把飞剑,都被他尽数招了出来,环绕在他身侧。
强行压下伤势,许笑飞纵声长笑:“到底被你们察觉了,可惜,可惜!你们身为正道,却一个个奸猾似鬼,看来我也只能骗过我这真君子大师兄!”
转瞬间,他就好像换了一张脸。
变得完全不像是他自己。
他只用密语传音,对韩樾最后道了一句“大师兄,对不起。”
往后,再也没有“大师兄”这三个字。没有逍遥派弟子许笑飞,没有常常惹事、又渐渐成长到可以独当一面的小师弟许笑飞。
只有一个背叛宗门、弃绝师长的魔头许笑飞。
他没有再看韩樾脸上的神色。
还好,这三年来,他已刻意地为逍遥派多做了许多事、上交了许多法宝,也算为这一天做出了些许补偿。
以后再找机会,为韩樾做上一二。
韩樾并非他的同谋,也不知晓他隐瞒的事情,又是逍遥首徒,他这一走,不会再受到多少刁难。
在放话的同时,许笑飞心念电转。
临砚虽在附近,却不能将众人引到他身边,还是自己逃命去吧!他也受了伤,才损耗了大量灵力,而且,未必带来了天绝教的手下。
十三把灵剑一道发出冲霄的剑气,体内战意也节节升腾。
顶着众人的攻势,许笑飞且战且退。
他已发觉,越是紧急关头,他爆发的力量就越强大,越惊人。就如沉睡的巨龙惊醒,从他体内咆哮而出。
每添一道伤,他的视野就越发清晰几分。渐渐地,所有往他袭来的招数,来龙去脉,演化变迁,都一一在他眼中定格。
而他的剑意,是这定格中唯一的变数和主宰。
如烈日般壮美,如残虹般凄艳。
一剑消解过去,一剑逆转现在,一剑预见未来。
他在此际,再度临阵突破!
鲜血逐渐染透他的衣袍,对面人实在太多,他本来也受了不轻的伤。就算临阵突破,他也快要支持不住了。就在他觉得再也无法支撑的时候,滚雷般的蹄音传来,仿佛从天际驶来的马车停在了他身边。车中有人探出了手,道:“上来。”
语声冷淡,却不啻仙音。
许笑飞由惊转喜,一把捉住了那人的手,下一刻,他就被拽进了车厢里。
巨马般的两头鹿蜀,足踏雷火,四蹄如风,拉着车身无可阻挡地奔远了。
“这车厢里好宽敞。”许笑飞服了伤药,在软和舒服的毛皮上躺了下来。
“那你为什么挤着我?”临砚道。
“因为我……想?”许笑飞笑道,一点不觉羞愧地继续靠在他身边。
“对了,”又问道,“我有件事很奇怪,先前在那仙树里不能问。你究竟是怎么叫醒那头老玄龟的?”
业果树灵和龟子龟孙努力了八千年,其间又经历多番大战,都不能让这贪睡老龟转醒,许笑飞实在想不通,临砚是用什么办法唤醒它的?
临砚道:“它不是我唤醒的。我早知道那老乌龟即将转醒,只不过做了做样子而已,当然,是煞有介事地做了做样子。”
许笑飞失笑:“它什么时候睡醒,这你都能知道?你有没有发现,你挺神棍的?”
如灵蛇宫大司祭白斐的师尊,可推算出六十年后,唐轩竹和他的会面,这已是仙人以下,卜算之术所能达到的极致。但此番卜算,需要消耗巨量的心血。临砚好像随随便便就能知晓一些别人无从得知的秘辛,若靠推算,要消耗的人力物力,简直难以估量。
临砚淡淡道:“过奖。”
只不过利用穿越者的先知优势而已。游戏剧情里,这老玄龟确实是刚刚苏醒。
许笑飞双手抱着头,望着车厢顶,忽然道:“这回来得匆忙,我还没来得及给教主备一份见面礼……”
临砚道:“教主哪里看得上你的东西。”
许笑飞笑道:“说得也是。”
鹿蜀奔驰如电,两日后进入幽州地界,许笑飞掀开遮窗的帘子往外张望。他本来是第一次来幽州,对眼中所见,却不觉陌生。
这里虽穷山恶水,但景象入眼,不由得心生一丝亲切,就像他的故乡一样。
位处幽州的天绝教总坛也渐渐在望。
许笑飞开始想着那在教中深居简出、久未谋面的教主,临砚一定也在想,因为他忽然道:“我和教主联络过了,他已知晓我们要来,要我们一到,就去见他。”
“好。”虽然伤口还在发疼,许笑飞已坐起了身,眼睛里发出了光。
他也很期待,再一次见到沈惊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