潘小园麻木地坐在竹凳子上,眼前的一切都是静止的。只有一个矮矮瘦瘦的小身影,堂屋厨房、水井庭院,忙忙碌碌地走来走去。贞姐已经将手巾投了三四遍了,门板上的血迹还是没擦干净。
武大是让人用门板抬回来的。据说是被夏提刑当场打了三十大板,怒斥一番,赶出了公堂。那纸“借据”上也莫名其妙地多了一个武大的手印,让两个泼皮得意洋洋地拿了回去。随行的公人恶狠狠地宣布,一个月之内还不清那一百五十贯,到时候别怪牢里的枷板没有给他定做特小号的。
第二天,请了个大夫,赎了几剂膏药,这几天好容易攒下的、卖酱菜的收入,便又都从钱箱子里争先恐后地不辞而别。
贞姐有一颗务实的心。毕竟是差点让亲爹卖了的,眼下摊上再大的事儿,在她眼里也只不过算是小有波澜。这些日子过下来,她最不淡定的一回,是在房间角落发现了一窝蟑螂的时候。
潘小园觉得,要不是这孩子在自己眼前来来回回的帮忙,时刻把她拽回到现实里,她真想把手头的糟心事全都撂下,大吼一声:能穿回去么!
傻子都能看出来武大是吃人算计了。两个捣子说出第一句话,乖觉的郓哥就已经嗅到了妖气;等那两个醉汉开始指控武大欠钱的时候,几乎所有看热闹的都能看出,他们百分之二百是在无理取闹。可偏偏武大,生来缺了那根识人的筋。
倘若他还是原先那个懦弱的武大,或许会哭丧着脸忍气吞声,直到看不下去的邻居出手干预,直到巡逻的公人发现异常,或者等老婆回来,饱含血泪地向她诉苦。
再不济,武松临走时也叮嘱他,“不要和人争执,待我回来自和他理论。”
可自从“娘子”潘金莲开始教他做生意,武大才头一次认识到,原来自己的人生也可以那么有价值,原来自己也能成为一个小小的让人瞩目的焦点——说不上在阳谷县有多高的地位,但起码,可以收获到别人羡慕的目光。
他觉得,该是自己挺起胸脯做人的时候了。娘子不就喜欢他自信的样子吗?
自己的兄弟是江湖好汉,自己怎么着也得……像个男人吧?
无赖捣子来挑衅,他头一次没有忍辱负重,而是试着强硬面对,坚持分辩、坚持见官--却完全没有意识到,“好汉不吃眼前亏”才是行走江湖第一要义。反观武松,当他被张都监栽赃陷害的时候,他“情知不是话头”,立刻选择沉默,等待转机。
可武大呢?就算是被板子打得嗷嗷直叫,他还在口齿不清地喊冤枉,说老爷你一定搞错了,俺一介良民,搬来阳谷县不到一年,怎么会……怎么会有三年前的借据?俺老爹死了二十年了……这俩人俺不认识……
每多喊一个字,夏提刑的眉毛便多竖起一分,最后终于让人拿布把他嘴堵上了。三十板子,算不上伤筋动骨,却也足够武大在家里趴上两三个月。
潘小园从闲人的转述里拼出了事件的来龙去脉,耳中听着武大一声高一声低的叫唤□□,开始有点怀疑,是不是自己哪里做错了。
起初她只是认为,只要自己不爱上西门庆,绕过了那些香艳且阴毒的剧情,潘金莲的小命就能稳当。况且看清西门庆其人,确实已经偷不走她半点真心。
可现在呢?偷情通`奸是没了,换成了毫不掩饰的强取豪夺,超出了所有她对那个书本中的西门庆的印象。她发现,自己还是没能完全代入古代小老百姓的三观,未能理解“民不与官斗”这几个字背后的精髓。
是不是不该跟大官人对着干?是不是不该把武大拉进这淌浑水里来?自己有没有“保护”他的义务?
就算没有,也总不能眼睁睁的看着武大一次次为自己背锅。
西门庆的手段只会一次比一次狠。知道她不爱武大,也知道她对武大的友善态度,他分明是要把她打压得自己“回心转意”不可。这一次不过是敲山震虎杀鸡儆猴,真要把武大弄死,也不过是他一句话、一个人情的分量。
“六姨?”
贞姐一声轻唤。潘小园抬起头来,才发现自己已经呆到了深夜。贞姐已经将血污和碎缸碎碗收拾得干干净净,武大屁股上也给敷上新药了,面前放了杯水。
她又是难为情,又是过意不去,又不是把这孩子买断来当粗使丫头的!赶紧拉她坐下,“何必呢,这些我来做,你、你……”
“你”了一会儿,说不出话来,鼻子不由自主地酸起来。平日里,这光景,一般是跟武大进货搬货,让贞姐帮着记账数钱,一起做第二天的生意企划。可今天呢,什么都没了!
门板上破的两个大窟窿,像两张狰狞的大嘴,朝着她狠狠笑。
贞姐安慰她:“你别伤心,等武大叔的伤好了,咱们继续做生意,把钱再赚回来。等武二叔回来,让他教训那群坏人!我……我可以一直帮你们,帮半年、一年……”
潘小园拉住她的小手,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。孩子家倒是善解人意,说出来的话却一派天真。西门庆早就和县衙里所有人沆瀣一气,这群“坏人”,是武松能教训得了的?
她觉得不能指望武松。远水解不了近渴,眼下的燃眉之急,还得靠她自力更生。
经验不够凑。她在脑子里拼命搜索自己写过看过的所有。强抢民女的桥段倒是司空见惯,最终也基本上会化险为夷。有没有女主自己机智脱身的戏码?没印象。
晋江定律第二百五十条:强取豪夺的不一定是恶霸,还有可能是男主。
难不成这个世界,真的是这样设计的?
潘小园花了几天工夫,跟贞姐一道,慢慢把房子收拾整洁。然后,选了个黄道吉日,挑了件最好的衣服,支起铜镜,仔仔细细把头发梳好,又从被砸得稀烂的家什里扒拉出最后十几文钱,擦干净了,揣进袖子里。
贞姐不解:“六姨,药我已经买回来啦,天快黑啦,你别出去。”
潘小园笑了笑,“你别管,我出去找人想想办法,你在家找点破布什么的,把门先给补上,省得咱今晚上枕着西北风睡。还有……”
嘱咐了几句,便义无反顾出了门,站在隔壁那个大大的“茶”字旗底下,轻轻一推。
茶坊门果然没锁。楼梯上叽里呱啦一阵脚步声,王婆几乎是小跑着就下来了,同样是穿戴整齐,一点也不像是要上床睡觉的。
王婆见了潘小园,眼睛一亮,一张老脸上顿时焕发出青春,一下子年轻了二十岁。
“六娘子,哎呀呀,这么晚了,还来吃茶?”
明知故问。潘小园腹诽。
跟她把戏演足。方才的委屈劲儿还没全下去,稍微酝酿酝酿,眼里就又见泪花,“干娘,奴……唉,你说奴上辈子做了什么孽,给嫁了这么个没用的男人,三番五次的受人欺侮,没一天好日子过!方才陪着小心给他上药,那厮还嫌手重了,劈头盖脸的就把奴呵斥一番,简直翻脸不认人!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!”
一面说,一面又呜呜咽咽的假哭起来。
王婆又惊又喜。自己身负西门大官人的嘱托,旁敲侧击牵线搭桥,却始终没能帮上什么正经忙,弄得自己都没脸再去大官人要钱了。而眼下,这位别扭精终于想通了?
心里头乐着,可免不得做出一副心有戚戚焉的神态,耷拉着眉毛,那嘴角忍笑都忍得抽搐了,肚子里花言巧语流水价说出来,无非是对六姐儿的不幸遭遇表示深切的同情和诚挚的慰问,顺带对武大的懦弱无能不识抬举深感震惊,表示强烈的谴责和愤慨。
事有轻重缓急,这当口也只能冤枉武大一回。潘小园等王婆说够了,才幽幽叹气:“只可惜,这嫁人是一辈子的事儿,摊上这么个男人,也只能怪奴命不好,换是换不得了,也只能来向干娘诉诉苦,也得亏这世上,还有干娘这般愿意听奴说话的好人!”
王婆如何听不出来她的话外之音,连忙把她拉坐下,也装不出同情难过了,一连串地说:“哪里的话,哪里的话!娘子你千娇百媚大好青春,怎... -->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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