见她们师徒回来,众人全都纷纷跟她二人打着招呼。不过,和没脸没皮的王大娘不同,邻居们也知道莫娘子不爱跟人闲扯,都只略闲话了两句后,就放她二人上楼了。
那馋猫似的二木头孙林二最是鼻子灵,因看到莫娘子手上提着个捆着的荷叶包,便凑过去抽了抽鼻子,道:“阿莫姨,这是烧鸡吗?”
莫娘子微笑道:“是呢,正好打兴盛记门前经过,就顺便买了只。”
二木头又抽了抽鼻子,一转身,便跑去往那正跺着肉馅的小李婶儿身上一扑,扭股糖似地闹着要吃烤鸡。
他这一扑,险些儿叫小李婶儿跺到自己的手。小李婶二话不说,回手就往二木头的身上狠盖了两巴掌。二木头被打得一愣,原还没干嚎呢,偏巧孙老从屋里出来,正好看到小李婶儿“行凶”。老头儿立时喊着“心肝宝贝”的拉过二木头就是一阵查看。二木头原都被他娘打蒙了,这会儿回过神来,且他爷爷看着他还是一脸的心疼,立时叫他自个儿也心疼起自个儿,却是咧着嘴就是一阵嚎哭,直哭得孙老又是一阵更加的心疼。偏他还不好跟儿媳妇计较,只得恨恨地回屋去把孙大孙二拉过来一通教训。
老头儿的指桑骂槐,立时激得小李婶儿额上的青筋一阵暴跳。偏她也不好跟她公爹吵,于是便拉过二木头,又往这倒霉孩子身上狠盖了两巴掌,一边骂道:“都是你这搅家精,搅得家里不安宁!总有一天你要被人惯得犯了杀头的罪,那时候全家都安生了!”
屋里的孙老只气得一个仰倒,可他也不能白看着孙子挨打不管,只得先丢下两个儿子,扑出来护孙子。于是,楼下不免又是一番鸡飞狗跳。
孙家的热闹,看得阿愁忍不住就是咧着嘴一阵乐。开着锁的莫娘子立时不以为然地横她一眼,揪着她的耳朵就把她拉进了门。
阿愁也知道,就爱看热闹这一点,其实她一点儿也不比那王大娘好了多少。见莫娘子唬着个脸,她忙揉着耳朵冲她师傅一阵憨笑,又道:“我就只看看,我不跟人说。”
她这憨憨的模样,不禁叫莫娘子一阵摇头,有心要管严了她,又莫名有些不忍心,只硬着心肠一阵摇头,道:“这也不好。女子该以贞静淑德为本……”
得,便是莫娘子不识字,说起这个时代里的普世价值观,照样能够不带打顿地给阿愁上一堂女德课……
阿愁原以为,莫娘子也会跟邻居们一样,把桌炉给搬到走廊上去用的,不想莫娘子竟没那样的打算。直到莫娘子遣她下楼去打水,阿愁借机往楼上下邻居的门前看了一眼,这才发现,原来邻居们用的,全都不是她家这样的桌炉,而是一种体积颇大的大肚子陶炉,上面可以放炒锅,下面用来添柴火——直到后来阿愁才知道,原来莫娘子用的这种桌炉,是一般人家用来烤火的,可当不得正经炉灶。
虽然不管是年幼的阿愁还是后世的秋阳,都不知道祭灶到底是个什么流程,不过她倒是知道,至少家里应该有个灶爷像的。可莫娘子家里就这么大的一点地方,阿愁东瞧西看,也没看到这种东西。
正于两张方凳架起的案板上切着烧鸡的莫娘子见她那模样,便问道:“你在看什么?”
阿愁道:“灶王爷在哪?”
莫娘子抬头看看她,见她竟连这点常识都没有,心里忍不住又是一阵怜惜,只垂眼道:“一来,我们家里从来不曾正经开过伙,倒不用特意请了灶王爷来。二来,都说‘男不拜月女不祭灶’,我们是女户,家里没男人,便是我们祭了,灶王爷也收不到的。”
阿愁眉头一挑,道:“怎的就收不到了?便是女户,也是一户人家。那灶王爷管的是一户人家的祸福平安,这跟家主是男是女无关吧。”
莫娘子的手一顿,忽地抬眼看看阿愁,道:“听着倒是有些道理。”然后又低眉想了想,冲那五斗柜上的一只扑满抬了抬下巴,对阿愁又道:“从里面拿一文钱去,你到巷口的杂货铺子里请张灶王爷的像回来。”
阿愁一怔。
莫娘子一皱眉,“怎的还不去?”
阿愁这才回过神来,从扑满里抠出一枚铜钱,又回头看向莫娘子。
莫娘子冲她抬了抬眉梢。
阿愁这才满腹疑惑地拿着那一枚铜钱出了门——她再想不到,她不过随口说了这么一句,竟叫莫娘子起了请灶王爷的念头……
阿愁自是不知道,虽然莫娘子早就立了女户,可当时的她其实多少是有跟娘家人赌气的成分在其中的。所以,便是她一个人独居,也从来没想过要永远这样一个人下去,所以她家里才连个正经的炉灶都没有。直到这几年独自一人的生活,叫她渐渐看清了许多事。叫她意识到,其实便是她只一个人,生活也远没有她所想像的那般艰难。反倒是她以为会成为她依靠的家人,不仅不想让她依靠,还一心只想从她身上吸血……正因为看透了这些事,对家人失望之至的莫娘子才最终走进慈幼院,领了阿愁回来,又干脆利落地跟家人划清了界线。
阿愁那随口的一句话,恰正触动了想要重新来过的莫娘子。所以,明明身上已经没多少钱的她,才想着要认真请个灶王爷回来,认真地做为一户人家生活下去。
当阿愁捏着那一文钱下楼时,就只见四丫坐在最下面的一层楼梯上,扭着个头似跟二木头在生气的模样。那一刻钟之前还被他娘打得叽哇嚎叫的二木头,这会儿则早已经好了伤疤忘了痛,正嬉皮笑脸地逗着四丫。
见她下来,四丫赶紧站起来,仰着头问她:“你这是要去哪里?”
阿愁道:“我师傅让我去巷口的杂货铺子里买点东西。”
“我跟你一起去。”四丫跑过来拉住阿愁的手。
阿愁还没答话,那二木头便叫道:“我也跟你们一起去。”
四丫立时竖了眼,喝道:“谁要你跟了?!我们女孩子的事,你个大老爷们掺和什么?!去去去!”
一听这话音,阿愁便知道,只怕是四丫家里又有什么重男轻女的事惹到这丫头了。
可见这二木头真是被他娘打得没脸没皮了,便是四丫这般凶着他,他依旧觍着个脸硬是跟着她二人出了门。
那杂货铺子在街对面。出了巷口,巷口旁开老虎灶的宋老爹看到阿愁,便笑着跟她搭讪道:“哟,今儿你师傅怎么肯放你一个人出门了?”
阿愁这才想起来,这居然是她头一次一个人出门。于是她弯起那细长的小眼,冲着宋老爹咧着一口细米牙笑道:“我师傅在家里忙着呢,我出来帮我师傅买点东西。”
她这一笑就找不着的眼儿,看得宋老爹忍不住也跟着一阵乐,伸手过去亲热地一拧她的脸颊,哈哈笑道:“这丫头,笑起来真喜庆,大爷我就爱看你笑。”说着,竟从屋里拿了一块祭灶用的饴糖,分给她和四丫二木头三人。
阿愁原想推拒的,那二木头早接过去把糖咬进了嘴里,四丫头也巴巴望着那糖。想着祭灶不能没个糖,偏那扑满里已经没几文钱了,阿愁想了想,便跟宋老爹道了声谢,腼腆地接了那糖,却是没像四丫和二木头那样放进嘴里,只悄悄拢进了袖笼里。
因她还要买灶王像,便跟宋老爹招呼一声,欲过马路去。只是,叫她没想到的是,她这里才刚一转身,就听到马路对面有个孩子高声叫着她的名字:“阿愁姐!阿愁姐!”
阿愁扭头看去,却是吃惊地看到,那慈幼院里早被人领走了的小冬哥,正在马路对面冲着她激动的挥着手。这还不算,他竟看也不看那路边将要过来的一辆马车,就这么横冲直撞地向着她扑了过来。
“当心!”
阿愁忍不住一声尖叫,下意识里想要向着冬哥扑过去。
“当心!”
随着又是一声喝,她的胳膊猛地被人一把拉住,阿愁一个立足不稳,便这么往后倒了下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