站在桌边,他开口道:“有事?”
善哉犹豫片刻,终于还是小心翼翼道:“师尊还有一些话,让贫僧务必转述给小师叔。”见岳沉檀波澜不兴,他喉头动了动,然后道,“师尊说,七情六欲中小师叔可以有喜怒哀乐,可以恐惧可以憎恨,但唯独不能有爱。欲由爱生,爱为诸孽之因,一切众生从无始际,由有种种思爱贪欲,死堕泥犁之中。小师叔若想突破十八泥犁掌的最后一重,哪怕心中只生出过一丝爱意,也须得斩草除根。”
说着,善哉看了看岳沉檀的脸色,见对方面沉如水,一时也拿不准对方的想法,踯躅之时就听岳沉檀冷冷道:“师父还说了什么?”
“师尊还说,”或许是对方的目光太过凌厉,善哉深吸一口气,定了定心神,然后道,“小师叔若不能自行断绝……他并不介意帮上一帮。”
“砰!”
岳沉檀一手握拳,重重砸在了桌上。善哉被吓了一条,不由地倒退了几步。
“小师叔,你没事吧?”望着一脸冰冷的岳沉檀,善哉大气也不敢出,隔着老远试探着问道。
“无妨。”岳沉檀冷冷吐出两个字,然后扫了他一眼道,“还不走?”
“呃,”善哉愣了一下,然后连忙道,“那小师叔早些歇息,贫僧这就告退。”他匆匆转过身,走到门外才又壮起胆子提醒一句道,“小师叔,别忘了每日子时服药。”
“知道了。”
岳沉檀冷淡的声音从屋内传来,善哉叹了一口气,摇着脑袋离开了岁寒斋。
夜半三更,岁寒斋中却有两人依旧未沉沉睡去。贾无欺在塌上辗转反侧,眼睛一闭上脑中便回响起裘万盏白日里跟他说过的话——
“小心你的那位岳兄。”
“你可知近来江湖中流传着一句话——‘皇权在北,少林在南’。”
“你仔细想想自岳沉檀下山后江湖中发生的几件大事,有哪一件不是将他的名声又增加了几分?”
贾无欺“啪”地一声打开双臂,躺在榻上呈大字型,和岳沉檀相关的重重疑云并不因裘万盏的话而起,可却因裘万盏的话又加重了几分。他发自内心地想要回避这种怀疑,可越是深究,越是发现种种迹象表明,岳沉檀与这诸多事件似乎都有着隐秘的关联。他虽没有向裘万盏说明,但岳沉檀出现在机关重重的剑阁之下,又被颜枯执意劫走,光这一件事,就令他对岳沉檀的身份难以避免地起了猜疑。
朋友相交,全靠一个信字。
不论是“朋友”这两字,还是“信”这一字,贾无欺一旦想到,便觉又是茫然又是揪心。他越是想放下一切赶紧入睡,脑中却越是活跃起来,六凡山中岳沉檀对他说的一番话猝不及防地在他脑海中回放——
“只是朋友相交,贵在坦诚。与阁下相识以来,我扪心自问,并无任何欺瞒。”
岳沉檀说此话时的失望与疲惫,自己听完此话后的惶恐与不安,种种情愫,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。潮水退去,贾无欺豁然开朗,对于自己,岳沉檀断不会隐瞒什么,若要疑问,找他问个明白便是,若问不出答案,定是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其中缘由了。
他暗自心中盘算,谷中他的师兄弟们,他轻易是不会起疑心的,而岳沉檀与他们不同,至于这个不同的原因他虽自己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,但总归是特殊的。
这份特殊,让他愿意毫无保留的相信,毋庸置疑。
岳沉檀此夜,过得的颇不宁静。服下药丸之后,他从头到脚,上至眉心下至涌泉,三十六处死穴突突直跳,针扎般地疼。等到了丑时,自丹田处生起一股刺骨寒意,顺着三阴三阳等十二条经络蔓延,在他体内横冲直撞,所到之处,激起一阵不由自主地抽搐。岳沉檀咬紧牙关,才总算克制住痛苦□□的冲动,他额间虚汗涟涟,嘴唇发乌,在巨大的痛楚下,终于陷入了一片恍惚之中。
神志不清时,仿佛有梵音响起。那梵音不请自来地钻入他的耳中,如震天霹雳在他脑海中轰鸣不止,让本就恍惚的他愈发的神魂迷离。
他脑中突然响起一道冷声暴喝,熟悉的语气熟悉的声音,仿佛已不是第一次听到:“痛吗!”
“痛。”他恍惚着想到。
“记住这种痛苦,全是因你心中孽爱所致。若不想再受这样的痛苦,你该知道怎么做。”
“……”他本能的,拒绝着那“应做之事”。
“蠢材!”脑海中的声音又讥又讽,“你若执迷不悟,便好好承受这孽情带来的痛苦罢。你此刻不舍,日后只会更怨、更憎、更恨……”
脑海中的冷诮之声近了又远,岳沉檀双眼紧闭,蜷曲在床榻之上,愈发强烈的疼痛让本还有一线清明的他,迅速昏迷了过去。
意识弥留之际,唯有梵音低唱下的一句偈子:“心染爱者,则落因果;心离爱者,则出轮回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