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要说龙渊山庄的前任庄主越大师,确是一代俊豪,他与老夫人各得赏赐之后,便将越王神剑的残谱封了起来,庄中上下无人得见。只因越大师觉得自古以来,神器出世都会引起一阵腥风血雨,若真将上古神剑铸出,不知又会在江湖上引起怎样的动荡。可他却没想到,他虽超然物外不将这可以号令天下的神器放在心上,他的弟子中却不乏对这残谱心存觊觎虎视眈眈的人。这些人中,偏偏还就有一个人,最受越大师的青睐。”厉嫣看向陆长岐,冷笑连连,“这人借着越大师的信任,摸清了越大师不愿重铸神剑的另一个重要原因。原来若想铸出神剑,从铸剑伊始,便需要长年累月以纯阴和纯阳之血供养,然而人非牲畜,此等铸剑需求实在有悖伦常,因此越大师彻底打消了铸剑的念头。”
厉嫣说到这里,声音拔高了几分:“可惜的是,越大师虽然高风亮节,但挑人的眼光却不怎么样。他信重的弟子听说了铸剑的关窍,便暗中四下打听纯阴、纯阳之人的踪迹。不知是否巧合,那纯阴之人很快找到,恰恰是老夫人唯一的女儿。但她自小体弱多病,一看便有不足之症。那名弟子担心剑未铸好人却中道离世,那不就功亏一篑了吗。”厉嫣嘲讽一笑,“于是他又想出了另一个主意,听闻纯阴之人有极大的可能孕育纯阴的后代,他便想方设法骗取了那名女子的芳心。一无父母之命二无媒妁之言,他就让那女子珠胎暗结,还假意留下一本龙渊心法,当做自己忠贞的誓言。”
“可笑啊可笑,他千算万算,却没算准那女子所出虽是个八字纯阴的婴儿,却是个男的。”厉嫣说到这里,略一收声,看向众人,“若是诸位遇到此种情形,该如何办?”
向来男为阳,与阴相克,纯阴之人,万万不能是个男性。
法严和尚低呼一声佛号:“天命不可违,又何必强求。”
“事已至此,这人又怎会放手。既然生来不是女子,那把他变成女子不就行了?”厉嫣脸上泛起残酷的笑意,“猪马可以骟,人自然也可以。”似乎意识到自己言辞的不妥,他微微一笑道,“哦,或者说得好听些,叫去势。”
众人听到此处,心中皆是泛起滔天巨浪。就连见识过无数凶残之徒的贾无欺,听到这一番话,也不由为厉嫣口中之人的心狠手辣而暗暗心惊。
虎毒尚不食子,为了区区器物,骗妻残子,无所不用其极,这人的心肠到底硬到了何种程度!
厉嫣欣赏了一番众人的表情,不紧不慢地接着道:“后来他阉割亲子的事情被那女子发现,那女子怒极攻心,很快就一命呜呼了。借此机会,那名弟子正好摆脱了她,又在他人的介绍下,和皇商的女儿结了亲。不久之后,越欧治隐居山野,这名弟子正式接手龙渊山庄,便大刀阔斧地开始为重铸神剑做准备。他花重金打探,终于找到了纯阳之人,凑巧的是,这人年纪不大,还是个孤儿。于是他以收养之名,将这人接入庄中,并开始了日复一日,年复一年地向血池灌入纯阴纯阳之血的工作。”
“至于如何获得充足的血液,”厉嫣放慢了语速,轻声道,“诸位可以尽情猜想。毕竟,在不弄死人的前提下,取血的法子足够多。”
他特意止住话头,留给众人遐想的空间,片刻之后,才又道:“后来,终于到了神剑铸成之际,这人日日参详残谱,生怕漏掉一丝一毫以致功亏一篑。当他看到‘欧治乃因天之精神,悉其技巧,造神剑也’时,才发觉自己遗漏了至关重要的一步。”
“天之精神……”贾无欺咀嚼着这四个熟悉的字眼。
“不错,正是‘天之精神’。”厉嫣从鼻中发出嗤音,“他认为这天精指的便是天地交和的产物。天地相交的本质便是阴阳相和,而前人多以男女交|媾喻阴阳相和。故而,”厉嫣脸上露出一个夸张的笑容,“他便要那纯阴之人和纯阳之人媾和,来获得所谓的‘天精’。只是‘天精’何其珍贵,若是无媒苟合,逆天地之道,又怎会产生‘天精’。是以,他必须想一个办法,让这二人名正言顺地交合。”
说着,他看向贾无欺,眼波一荡:“幼时被残害身体,少时被日日取血,原本以为快得解脱时又要替人成婚,不得不雌伏于他人身下。割肉淌血的是他,大婚洞房的也是他,凭什么最后所有的好处都落在另一个人身上?凭什么由他来承受钻心剜骨之痛,却让别人来做永世为好的爱侣?若是换做你是那纯阴之人,你又会如何?”
“至少,我会先同那纯阳之人商量。既然有相同的经历,定然心意相通,二人谋划总比一人要妥当得多。”贾无欺道。
厉嫣决绝一笑:“你又怎知他没有同别人商量呢?可惜那人愚忠,竟认为养恩大于天,就算被命令去自戕,他也心甘情愿。”语罢,他突然放声大笑,精致的五官由于肌肉剧烈的牵扯显得分外狰狞,“可惜啊可惜,有人机关算尽,不仅赔了女儿,就连他苦心经营数载想要铸出的神器,也折了进去!”
“你这话是何意!”一直沉默不言的陆长岐,听到这句话,立刻低吼一声。
厉嫣斜睨他一眼,轻蔑道:“有人只知越大师当年封存了残谱,却不知越大师为免有心之人偷走残谱酿成大祸,特意将残谱分为上下两册,上册由他保存,下册却委托老夫人代为保管。”说着,他环绕四周,甜甜一笑,“诸位可知,那下册说了什么——”
不等众人回应,他就自问自答道:“——‘今赤堇之山已合,若耶溪深而不测。群神不下,欧治子即死。虽复倾城量金,珠玉竭河,犹不能得神剑也。’”说到此处,他仰面狂笑,头上所戴玉钗步摇禁不起剧烈的晃动,蓦地从发间落下。
青丝飞舞,如灵蛇款摆,衬得厉嫣的面庞,更显得妖冶怪异。他笑得太过肆意,眼角都浸上了泪水,他伸手一抹后,直直对着陆长岐道:“什么神兵利器,不世出的宝剑,全都是痴心妄想!你自以得了天时地利人和,却没料到吧,所谓锻造残谱,不过是告诉你,虽有古法,然而时至今日,古法已不可为之!哈哈——玩弄人心,残害亲子,冒天下之大不韪,不过是为了一句‘犹不能得神剑也’!陆长岐啊陆长岐,我若是你,此刻便应以死谢罪!”
“满嘴胡言乱语!”陆长岐暴喝一声,“来人,还不将这妖人拿下!”
“妖人?”厉嫣凄厉一笑,“原来,你从来只当我是妖人。也罢,”他倏地止住笑意,冷冷道,“今日,还请陆庄主赏脸,死在我这妖人手上。”
话音未落,他身形忽起,倏忽之间,便已飘飘刺出数剑,剑锋未到,陆长岐已觉一阵阴森砭骨寒风,迎面而来,心中微微一凛。
“掩日,还不出来!”陆长岐一掌重重在桌上一拍,霎眼之间,便向后退去数丈。一个黑影从角落闪身而出,挡在了他的身前。
厉嫣剑势一顿,望向掩日,面上难掩失望之意:“事到如今,你还要拦我?”
掩日双目低垂,没有看他,低沉的声音从面罩下传来,显得分外生涩:“庄主于我有教养之恩,我不可不护。况,”他声音又低了几分,“陆小姐乃局外之人,你又何必……”
“局外人?”厉嫣闻言冷嗤一声,面上满是恨意,“你的陆小姐说我是见不得光的替代品,骂我是不知羞耻的阉货时,可没把自己当局外人。”
掩日闻言一怔,浓鸷的眉眼流露出一股痛苦和怜惜混杂的情绪。
只听一声龙吟,厉嫣在凌空挽了一个剑花,决然道:“我要杀他,你要护他,你我之间已无话可说。成败与否,全看本事,拔剑吧!”
说罢,她腰间数剑齐齐出鞘,化作万千剑影,朝掩日迎面刺去。掩日疾退数步,拔剑出鞘,但他并不用剑刃对敌,只是用剑脊一味格挡,与厉嫣辛辣狠戾的剑法相比,他的应对要显得逊色许多。
可惜的是,对于他的忍让,厉嫣并不领情。厉嫣厉声一笑,四柄宝剑忽而变换攻势,一柄自右而左,一柄自下而上,剩下两柄一柄自左而右,一柄笔直刺出,这四柄剑又幻化出四枚剑影,从四面八风向掩日刺去,直逼得他没有退路。
只听“叮叮”数声,掩日反握佩剑,凌空一扫,将从上盘攻来的剑势一一击破。剑招未老,他凌空一个翻身,竟掠到厉嫣身后,头下脚上,反手一旋,将剑首疾地向厉嫣的左右肩井大穴点去。眼看厉嫣就要被他击中,厉嫣此刻却身形一错,甩肩扭腰,脚下画了个半圆,朝掩日身后平掠而去。
那里站着的,正是陆长岐。
厉嫣先前几式不过为了吸引掩日的注意,他想要杀的,一直是陆长岐。
陆长岐见状,足下一滑,下意识地想要闪避。厉嫣却疾如闪电地连刺数剑,四剑四影带着万点寒星化做一片光幕罩向陆长岐的下盘。陆长岐丹田发力,真气向下灌注,正欲脱身,却听耳畔传来妩媚一笑。他浑身一震,低头一看,才发现四柄宝剑不知何时已刺穿了颈间的琵琶骨。
人身经脉,内属脏腑,外络肢节,乃是气血运行的通路,而琵琶骨,正是这通路上最重要的一环。琵琶骨一旦穿破,不仅会内力尽失,也再无恢复的可能。
陆长岐能够感受到丹田之中内力在一点点地流失,而经脉之中,真气也在逐渐枯竭。他只觉自己身子越来越沉,越来越重,终于再也无力支撑,摇摇晃晃地倒了下来。
就在他瘫倒的一刹,变故陡生——
只听“嗖”地一声,厉嫣手中的快剑脱手而出,直直刺向陆长岐的胸膛。
“扑”地一声闷响,那是利器刺入人体发出的声音,可被刺中的,却不是陆长岐。
厉嫣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,方才电光一闪间,掩日飞身挡在了陆长岐身前,替他承受住了那致命一击。
“……对不起……”掩日艰难地说出几个字后,再没了声息。他从来是个寡言之人,就连生命中的最后一句话也只有三个字而已。
厉嫣看着双目紧闭垂下头来的掩日,终于忍不住眼眶发红,连说三个“好”字。他横剑于胸,咬牙切齿道:“你成全大义,却留我一人苟活于世,休想!”
刹那之间,一柄宝剑已从他身上穿胸而过,殷殷的鲜血顺着剑尖滴落,“砰”地一声重响,厉嫣倒在了地上。就算已没了鼻息,他的一双凤目还是死死瞪着陆长岐的方向,令人不寒而栗。
厉嫣死了,怀着无限恨意,随掩日而去,可他所讲述的故事中,却有几点让贾无欺十分想不明白。
若他是假装中毒,以便那日上午将陆明姝困入血池之中,那为何天残谷的人都证明他确实中毒了呢?中毒之事由他一手操办,若是真中毒,尸花奇毒他又是从何处弄到的呢?再者,剑阁顶层的机关需两位精通龙渊心法的人才能启动,剑舞门有陆长岐献出的心法,厉嫣练至九重并不稀奇,那另一个人是谁呢?是掩日,还是别的什么人?
思及此,贾无欺脑中忽然闪现过许多画面——震远镖局一案中被偷学的四大剑派绝技、六凡山中出现的少林荡魔刀法、剑阁之中另外一个精通龙渊心法的神秘人。这些画面纷杂交错,最后勾勒出一个模糊的人影——
他天资聪颖,过目不忘;他兼收并蓄,博采众长。他用剑,也用刀;他弹琴,也吹笛。
林乱魄。
叶藏花。
“天残谷的人可还在?”贾无欺赶到庄门前,向喂马的小厮问道。
“今日一大早便离开了。”
“其中可有一人生得极为标致?”贾无欺追问。
“没有!”那小厮立刻否决道,“我记得清楚着呢,一共就俩人,都是奇形怪状的,一个断了腿,一个折了胳膊。”
也就是说,颜枯和“林乱魄”,或许早已离开了。
颜枯知道林乱魄的真实身份吗?
颜枯带着岳沉檀去了哪里?
天残谷和摘星谷有何种联系?
剑阁所镇的秘洞,到底藏着什么宝物?
贾无欺临崖而立,看峰崿隆峻,吐纳云雾,不由深深一叹。前路扑朔,世事迷离,他一直想要藏锋避世,却在不知不觉之间,卷入了巨大的漩涡之中。连云直壁间,他长啸一声:“‘且夫天地为炉兮,造化为工;阴阳为炭兮,万物为铜’,今日方知此中深意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