也消散不了。灵魂无时无刻不在受着折磨,活着可以假装忘记,死去一切便昭然若揭。
看着两老的背影在楼梯转角消失,我真想叫住他们大喊:你们在说什么呢?你们说错了吧?爸爸明明是在揭露你们的隐私,怎么在你们嘴中,倒成了爸爸自己的罪孽?这不是颠倒黑白吗?
但我不敢喊,因为他们是公公婆婆。但我的心中也充满疑惑。我不爱读书,对往事亦不喜追寻。爸爸他们那一代人的历史,他们自己从不提起,我也没有兴趣。时间只知往前走,人也应该往前看,过去的事问什么呢?何况还不是什么好事。虽然读书时在教科书上学过,知道有什么文革之类,也偶尔听到别人提起,但究竟怎么回事,其实我是毫不了解,曾经的一场运动而已。听说迫害过很多人,到底怎么迫害,为什么要迫害,我也不明白。我总想,人与人之间相处,要么相爱,要么相帮,要么互不相干,别人不招你不惹你,干嘛迫害别人呢?不能理解。不能理解的事我就不去多想。我也不知道爸爸他们的曾经往事,也没有想问,虽然有时会对他们那个年代的罗曼蒂克会充满好奇,但这种事他们是不会讲的,缠着妈妈问过他们的爱情,妈妈只是笑而不答。在我与何方相亲的时候,我并不知道彼此的父母原来是熟识的,听爸爸刚才的话,他们认识的年月还非短呢。可是为什么?我一时不明白自己想问的为什么到底是什么,可我心中充满疑惑,于是不停的问,为什么?为什么?可知道到底疑惑什么,到底想弄懂什么,却一时并不明了。
我回到病房,爸爸依然非常激动,手上扎的针都歪了,一个护士正在给他扯了重新扎,而且非常不满的斥责他:乱动什么?这么大年纪了,怎么还像小孩子似的?我非常愤怒,说,怎么了,怎么了?你这什么态度呀?
我态度怎么了?病人不听话,我还不能说了?针歪了他自己也痛。护士也非常恼火的回说。
痛不痛不关你事,重新扎一下就累坏你了?你再说,我找你们院长去。医生听到我的声音,赶紧进来了,叫那护士出去,然后安慰我,嫂子别生气,这是新来的不懂事呢。我说你们医院都招些什么人啊?新来的服务态度就这么差。你爸爸这么大年纪了,什么人见了他不尊敬他?倒被她一个小姑娘训斥,也太过分了吧?
是的,回头我教训她。医生不住的道歉,因为熟识,我也不好再说什么。毕竟也是何方的同事,还是算了吧。不过我真替爸爸委屈。想当初,他在职的时候,一住院,不知多少人来看望,花篮堆得放不下,水果吃不完,随手就送给医生护士了,还有红包就不说了。别人送来,你不接还不行,你接了才显得欢天喜地的离去,有一次,爸爸因为某人困难,而退还了他的红包,后来还听人说,他因此充满了怨恨。现在才离职几天呢?别说有人来送红包了,连花篮水果什么的也寥寥。人走茶凉这话真说得太对了。可再怎么说,也不至于让你小姑娘斥责吧?何方还是这医院的著名医生呢,公爹还现当着局长呢,狗眼看人低,也别太势利了。
不过爸爸倒并没有生气,他已经从狂躁中平静下来,靠在床头呆呆出神。我说,爸爸,你躺下去吧,睡着舒服些。他也不理我,我于是不再说,忍不住问他,爸爸,你刚才说我公公叫什么何兵,他不是叫何存在的吗?你刚才说的什么,他害死他妈妈,也就是何方的奶奶,还逼疯他爷爷,到底怎么回事呢?奶奶确实早就死了,爷爷倒不是疯了,而是有些痴呆,我还以为是老了才这样的呢,难道是年轻时候就这样子了?是被他儿子逼的?
爸爸好像没有听见我说话一样。忽然抬起头来问,你是谁?
爸爸就是从那一刻开始不认识我的。我真觉得伤心,爸爸竟然不认识你了。如果他谁都不认识,我还没有那么伤心,可他认识妈妈,也认识妹妹,唯独就忘记了我。他曾经可是最爱我的呀,难道最爱的反而最容易遗忘?我想不通,甚至有些怨恨,觉得他不是真的爱我,也许,他其实还是更疼爱妹妹吧。
爸爸死后,妈妈不久也死了。我整理遗物的时候,看到了爸爸的日记,忍不住读了起来。我想找到爸爸妈妈恋爱时的情形,想了解他们那一代的罗曼蒂克,如果有的话。我想,爸爸妈妈相爱如此之深,别人当官,都是情人遍布,而据我所知,爸爸却从未曾有过风流韵事,连流言都没有。说明他持身之正,和爱妈妈之深。妈妈爱爸爸就更不用说了,她总是默默的支持他,从未怀疑他,在他死后,终究无法独自活在这个世界,郁郁而终。那他们的爱情故事,会是怎么的一种惊天动地,海誓山盟呢?但日记中,却只字未提妈妈。
这是一本多年前的日记了,黄色毛边纸的数学作业本,纸张已经发黄,纸角微卷,使纸张都粘在一起,稍不注意,就烂了,所以分开它们并不容易。我用女子特有的细心,轻轻的抚平脆薄的纸页,翻开来。字是用黑色墨水笔写的,所以还很清晰,而爸爸的字工整清秀,只是没有日期,只有分段,不像日记,倒像随想录,读了内容,则更像一个人内心里默默的忏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