。大雪厚重,已将昨日余留下来的打斗痕迹全都抹平。扑了个空的许长安,带领着守军凿穿了洞口,钻进了山洞。
山洞内火堆尚存,却是人走茶凉,只余了零星几只的铁笼子。
“副将带人去搜左边的山,都尉往右,中军随我原地待命。”
宁逸下了命令,他瞧见许长安的神情,忍不住宽言劝慰道:“别担心,一定能找到人的。”
许长安勉强笑了下,他应了声,半蹲下去,捡了只地上的笼子。
笼子以精铁制成,小的不过胭脂盒大。许长安拿在手中,仔细查找了好一会儿,才在铁笼小门处,摸到了一个昙字。
“这是什么意思?”许长安把字递给宁逸看。
宁逸接过笼子,接着火光看清了昙字印,不由叹了口气。他令余下守军退开三尺,低声给许长安讲了个很久远的故事。
那还是圣太宗时期,大周朝尚未建立,有一与圣太宗志趣相投并肩作战的昙花将军,曾数次于万千围兵中,单枪匹马地救出圣太宗。圣太宗登基时,感恩将军的救驾之功,不仅将这位立下汗马功劳的将军封为异姓王,更是许诺此后万里江山,两人共掌。
后来的事情,说来也无非是枕畔之侧岂容他人酣睡的帝王,终究还是没忍住开始忌惮功高震主的将军。
将军不笨,知道自己引起了圣太宗猜疑,遂数次摆官请辞。奈何圣太宗怕其他勋臣寒心,屡屡不准。
当是时,又恰逢敌军来犯。圣太宗派将军应敌,又担心将军临阵倒戈,于是借皇后之名宣将军妻儿入宫,名为觐见实为扣押。将军欲为妻儿谋求一条生路,在击退敌军当日,不避不让地箭矢射穿了胸膛,死在了战场上。
可惜将军的这番舍身求全,并没有得到预料的结局。
得知将军战死的圣太宗勃然大怒,坚决不信将军的死讯,甚至还处死了几个上折为将军请封求厚葬的言官御史。
此事后来无人敢提,直到睿宗继位,将军被关押在皇宫中的妻儿才得以释放。
只不过在宫中饱受凌虐的将军后人,据说入宫时有三儿一女,出来时仅仅只剩下了一位幼女。
而这位幼女,亦在出宫后不久失去了踪迹。
许长安听完这番大周朝秘史,久久说不出话来。
他摸着笼子上的字迹,知道薛云深口中的昙花,恐怕就是那位将军的后人了。
“但是他们用这笼子来做什么?”许长安总觉得有什么被遗漏了,“殿下说道宣与段大哥都被灌了药,强行变回了原形,那伙马贼若是烧杀抢掠无恶不作,为什么不当场将人杀了,而非要弄个笼子关起来?”
听见灌了药变回原形几个字,宁逸登时脸色大变:“他们是魔驱使!”
魔驱使,顾名思义,即是受魔物驱使的人。大周朝四面边城把守严密,魔物轻易进不来,于是魔驱使便应运而生。
这些魔驱使掠夺大周子民的生命力与内丹,将其作为商品,与魔物进行交易。为避免运送途中生命力出现耗损,他们不会当即取出生命力,而是给被抓来的子民灌下药物,强行令其变回原形。
听了这番坦诚直接的解释,许长安脸神色更加难看了,他整个人摇摇欲坠,险些连退两步。深吸口气,许长安堪堪压下了震惊,责令自己镇定下来:“那道宣他们会被送往哪里?”
宁逸面沉如水:“不同的魔物交易地点不同,据我所知,目前最大的交易地点,是位于大周朝东南海面的四海波。”
四海波。
许长安曾经在他爹书房里的大周朝堪舆图上,见到过这个地名,知道那是座非常遥远的岛屿。甚至严格来说,它并不算是大周朝的疆土。
就在许长安企图回忆起更多关于四海波的事情时,奉旨搜查左山的副将带回了三个人。
两男两女,男的是许长安只闻其声未见其人的胡噜子,女的是打过照面伤势不轻的阿眠。
剩下一个,则完全是出乎意料了。
“楚玉?!”
对着那株被捂住鼻子的守军抗进来的巨大花卉,许长安又惊又喜。
“在哪里找到他的?”不同于许长安的激动难抑,宁逸沉静地问副将。
副将答道:“回大人,是自山脚的河流里捞上来。”
“河里。”宁逸略一沉吟,怪道:“被掳走的人那么多,怎么单单就放了他?”
宁逸手下的副将神□□言又止,宁逸见了扬了扬手,示意他有话直说。
副将行了个武官礼,直言不讳道:“属下猜测,许小公子的书童,或许是因为原形过大,不便运送,加之气味委实难以容忍,才会被撤退的马贼丢下。”
旁边将对话听了个全的许长安:“……”
自家书童失而复得,算是这两日来唯一一个好消息了,许长安压下内心翻涌的忧虑,接过照料楚玉的活,亲力亲为地为霸王花擦干了枝叶上的水渍。
与此同时,宁逸就地扎营,当场审讯胡噜子与阿眠。
在威逼利诱之下,私逃的胡噜子终于松口,说出了他们一行人的目的地。
正是四海波。
许长安毫不意外地点了点头,他看了眼依旧是花形且昏迷不醒的楚玉,对宁逸说了决定:“姐夫,我要去四海波。”
宁逸并不赞同,他略一思索,将手里能调动的守军全都支配起来:“圣上那边的旨意还要几天才能到达,事急从权,我这边兵分四路,封城严查,另外派支水军沿东海北上去四海波,你与你书童在府中等消息。”
许长安摇了摇头,谢绝了宁逸的好意。
宁逸再三劝解,最后连岳丈许慎许大司马都搬了出来。奈何许长安去意已决,任谁劝都不听。
回到临岐城内,许长平得知许长安要去四海波的消息,好悬没当场吓晕过去。她苦口婆心地说了一大通行路难的道理,许长安一声不吭,等她说完了,才淡淡地回了句话。
“云深是我丈夫,道宣是我三哥,慈珏是我朋友,我若不去,岂非无情无亲无义之辈?”
许长平被他这句话堵的说不出话来,当场叹了口气,一边暗地里遣人将此事通知皇城内的大司马府,一边通过丈夫宁逸,悄无声息地把自己的陪嫁丫头塞了水军队伍里。
水军常年演练,船只兵器齐全,唯有粮食需要额外准备。许长安不眠不休地盯了两天两夜,总算是等到了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。
在船只启程的前一刻,把临岐内城掘地三尺,搜了个底朝天却毫无头绪的宁逸,带着临岐守将一干人等,前来送行了。
“长安,你此去若是查到了端倪,在保证殿下安全的前提下,切勿冲动,莫要打草惊蛇。四海波魔物众多,你还未成年,一定要小心行事。”
“等皇上手谕到了,我再调动整个临津卫水军,前去支援你。”
“最多不会超过七日,临津卫水军便会追上你们,你且忍一忍。”
许长安笑了笑,没多说什么,只道了声姐夫放心。
宁逸对这个堂小舅子印象不坏,在明知对方前途坎坷生死难料的情况下,难免有些于心不忍。
他上前一步,当着一干下属的面,拍了拍许长安的肩膀,而后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布包。
许长安扫了眼,当即认出这是装了如意衣裳碎片的种子布包。
“这是在山洞里找到的,我见道宣以往片刻不离身,想来该是重要的东西,你带着它,或许茫茫之中,能对道宣有所感应。”
许长安接过布包,又拜托宁逸多小心些许长平的肚子。之后没过多久,启程的时辰到了。
许长安上了甲板,在宁逸殷殷叮嘱声中,渐渐远离了临岐。
船行半月,从未有过远航经历的许长安总算适应下来,不再每日里昏昏沉沉。
这日,他正与水军领军吴将军查看天气,商量夜间行驶是否可以加速之事,忽然听到一阵喧哗。
“小舅爷,您书童醒了!”许长平的陪嫁丫头吉祥,笑着跑了过来,显然很是激动不已。
“谢天谢地,那朵霸王花终于恢复人形了,往后煮出来的膳食再不会有奇怪味道了。”
吉祥这样想着,脸上的笑容越发真诚了。
可惜许长安欠缺连皮带肉看穿人的本事,故而对吉祥别有隐情的笑容一无所知。
“楚玉醒了?”
许长安唇边不由流露出笑意,他匆匆对吴将军说了声抱歉,急着赶去了楚玉的卧房。
船只内容有限,只预留了一间卧房,本是吴将军的。吴将军乃太守心腹,因而对许长安很是高看,便将卧房谦让给了许长安。
而楚玉原本是放在甲板上的,但是考虑其味道过于影响深远,在接连三天捕不到鱼后,由吴将军与许长安亲自动手,将卧房左右两边的书房与隔间打通,做了个大通间,才勉强把楚玉塞了进去。
许长安奔到通间门口,先是深深吸了口气,之后伸手推开了门。
“呕——”
只听见一声干呕,楚玉脸色难看地扒在通间里的窗弦上,正吐的肝肠寸断。
两种气味混合在一起,变成了实打实的惨绝人寰。
闻到气味的许长安:“……”
他默不作声地退了出去,顺手关上了门。
到了夜间,晕船晕得恨不能痛哭流涕的楚玉,总算神智清醒了些。他捧着吉祥递来的茶水,奄奄一息地说完了那日的经历。
经历大部分与许长安所料相差无几,只是有一件事出乎意料。
“你说你见到了殿下,但是殿下身旁没有我?”许长安皱着眉头问。
楚玉点了点头,推测道:“我当时见到的,应该是幻影,而非真的殿下。”
“这种本事也是捕人藤或者爬山虎会的?”许长安转过头问吴将军。
吴将军摇头否认道:“不,幻影不是爬山虎或者捕人藤能办到。”
“那昙花呢?”
“昙花亦不能。”吴将军道,“常言道昙花一现,昙花的能力是能在瞬息之间完成刺杀,但是要迷惑甚至于构造出幻影,这是它根本做不到的。”
许长安没再说话,楚玉亦不开口,过了会儿,只听得一声叹息。
“这帮马贼背后,恐怕还有个真正的领头人啊。”
三人又坐了会儿,最后各自回了房。
晚上许长安并没有睡好,他先是做了个噩梦,梦见薛云深内丹被剜了,整株青龙卧墨池变成了惨淡的枯色。
好不容易挣扎着从噩梦中醒来,许长安意识没来得及清醒,又进入了另一个梦中。
这回,他梦里既没有许道宣,也没有段慈珏,更没有哭哭啼啼喊疼的薛云深。
有的,只是一道不断回荡的童音。
“听说你在找我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