。他们两个人,一个是你心中所爱,一个是你情敌,你先前还不肯相信呢。”
薛宝钗心中有些慌乱无措兼迷茫疑惑的情绪,只不过一闪而没。她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:“不如我们来讨论讨论另外一个梦。据你说说看,梦中人究竟如何收场?”
那是一个极度欢欣却又极度哀伤的梦境。自来到京城之后,薛宝钗便数度梦起,只是醒来后就记不清梦中人的相貌神情。梦中似有许多明媚鲜妍的年轻女子一起嬉笑打闹,笑闹的背景却是缥缈中极慢极哀伤的一曲笛音。
笛音当中,一些声音断断续续地在说话:
“终不免过于丧败……原是……轻薄无根无绊……然依我的主意……未必合你们的意思……”
“总觉得入不敷出,长此以往,必然后手不接……”
“咱们倒是一家子亲骨肉呢,一个个不像乌眼鸡,恨不得你吃了我,我吃了你……”
“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,才能一败涂地……”
“此时若不早为后虑,临期只恐后悔无益了。”
……
阴阳怪气的声音冷笑道:“你还问我?你平素是个最冰雪聪明、滴水不漏的,又从不肯听我的劝,不如你倒说说看,那个梦代表什么含义?”
薛宝钗轻轻叹了口气,这个声音一直劝她和一母同胞的哥哥薛蟠划清界限,说他迟早会牵连到自己,说要早早为自己谋划,寻一条退路,胜过将来潦倒时反受兄嫂的冷眼和各种嫌弃。然骨肉亲情,薛宝钗怎忍轻易舍弃?她知道这个时候求它是没有用,遂微微蹙着眉,立在廊下沉思。她本是极聪明的人,一叶落而知秋,凭管斑窥全豹,这些年来许许多多个夜晚,各种支离破碎的怪梦的片段逐一联系起来,如同一地珍珠被一条丝线渐渐串成形,她越来越接近那个真相:
“我在梦中似乎做过一阕《临江仙》:
白玉堂前春解舞,东风卷得均匀。蜂团蝶阵乱纷纷。几曾随逝水,岂必委芳尘。万缕千丝终不改,任他随聚随分。韶华休笑本无根,好风频借力,送我上青云!”
“所有人都夸我做得好,连林妹妹都说翻的好气力。所以,更对我高看一筹。——为什么我要说‘更’字?”
她一念及此,自然而然有了答案,故试探着问那个声音:“贾家虽大,然只是百足之虫,死而不僵。故入不敷出,后手不接,内忧外患,各种纷争,显出颓势。我受林妹妹激赏,打算凭胸中所学,力挽狂澜,奈何人难胜天,故而忧愤郁郁,才有了这些梦,是也不是?”
那个声音倒有几分惊讶:“你一个闺阁女子,怎有此等见识,知道贾家百足之虫,死而不僵?”
薛宝钗不以为意,答道:“这个么,君子之泽,五世而斩。谁家不是这么过来的?别的不说,单说我们薛家,先前可也是这般光景?依我看,竟是一日不如一日了,少不得要收起往日的排场,踏踏实实过日子才好。再者,住进贾府这些日,哥哥正如鱼儿回到了水里,整日里同东府的什么珍大爷、蓉大爷、蔷大爷等人胡闹。观其做派,长房尚且如此,后势一目了然。——只是我尚有不解之处。我一个尚未出阁的女子,本家姓薛,算到底不过是贾家的亲戚,名不正言不顺的,凭什么接手他家的这个烂摊子,纵有心也不能罢。更何况,林妹妹也不是他家的人,岂有她不为林家的事托我,反为贾家的事托付我的道理?”
那个声音听到这话,反而笑得更加诡异起来:“好一个闺阁小姐,如今你尚未出阁,难道一辈子也不出阁吗?你的颦儿现在不是贾家的人,难道一辈子也不是贾家的人吗?”
薛宝钗听到此处,心下有几分明白,又有几分糊涂,禁不住红了脸,又不好深问,亦不便发作,只得勉强问道:“如此说来,我猜对了?”
那个声音突然变得悲凉:“满纸荒唐言,一把辛酸泪。又岂是你能尽猜到的?何况妄图力挽狂澜的也并非你一个。正是不期忠义明闺阁啊!可惜!可惜!”
薛宝钗听得诧异,欲要再问时,偏偏那个声音不肯再多说什么了。她在外间静立了好一阵子,燥意略好了些,便转回房去休息,不久后居然睡着了。
一夜咳嗽声不绝,自是司空见惯的寻常事。在梦中,她清清楚楚地见自己衣衫褴褛,一边咳嗽着一边说道:“颦儿,是我无能,枉费了你当日的嘱托……”
其实后面她还说了几句话,在梦中字字句句分明,她也曾用心记住,只可惜一觉醒来,却成了一团迷雾,几缕轻烟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