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到的希望。我尝试了,但我做不到。希望有一天,你能告诉我,那是什么样的感觉?到底值不值得?”
沈昱笑一笑,没有回答唐姑娘。
什么样的感受?
他光是等她亲他一下,就等了十数年。
其余的,又哪里算得过来。
满邺京的人,提起小锦,总是这种又敬佩又微恼的复杂语气。她曾经搅得整个邺京风云变动,一开始没被人发现,但随着时间推移,大家都看出了小锦曾留下的马脚。没有人喜欢小锦这种工于心计的人,沈家也说,幸好沈家没有和徐姑娘对着干过。有人曾暗地里讨论,按说沈昱当年和徐时锦退亲,按照沈家之后对待徐姑娘的态度,那位姑娘就应该把沈家记仇死,居然轻易放过了沈家,不可思议。这种传闻一度在沈家传开,后被沈昱的母亲喝止,将传言的人狠狠惩罚,不许再说这种没依据的话。
沈昱听过他父母私下里讨论小锦。
他父亲说,“这个姑娘,可惜了。要是徐家善待她,或者太子相信她,邺京不会是现在的模样。”
他母亲恨道,“那又怎么样?就算她再有本事,她让我儿子成不了亲,我就不原谅她。”
“你啊,就是嘴上厉害。那年小锦出事,你不也哭了?我看你就别勉强昱儿……”
“那怎么行?那怎么行?!我都是为了他好啊,再说,小锦要是真有心,早就回来了。难道她不回来,我儿子就要等她一辈子啊?你说她为什么不回来?就因为在邺京无法自处?这总有办法的啊。”
“哎……”
所有人都在说,沈昱却不想听了。
沈昱想,许多年来,整个邺京的人,语气不一,但把错推到小锦身上,说她是让世界变得糟糕的人。可是,她正是这个世界上,他最爱的人。
这种感觉,无论旁人理解与否,都没有值不值得一说。
他想找到她,带她回来。
与唐姑娘行在园子里,沈昱听到一阵轻缓的鼓声,不觉被吸引停步,驻足而听。他步子停下,唐姑娘也跟着停下,声音从一个院子里传出,顺着流水飘过来,簌簌花叶在水上浮动,从他们脚下流过。
“是我们家养的班子,”唐姑娘笑着介绍,“唱皮影戏的。他们这两天正练着,打算……嗯,到时候有用。”提起自己的婚事,唐姑娘脸红了红。
“皮影戏?”沈昱眼睛亮了一下,“小锦就喜欢玩这些……我们去看看。”
唐姑娘怔一下,才跟上沈昱的脚步。
她心里空了一下,有些无奈:到处都是徐姐姐,就算她人不在,沈大哥仍想着她。皮影戏……沈大哥是要学会,到时候教给徐姐姐吧。
沈大哥那么喜欢徐姐姐,但是徐姐姐为什么,就是不回来呢?什么样的难处,能让她放弃一个这么喜欢她的人?在爱人面前,其他问题,真的很重要吗?
如何能不羡慕怨恼呢?
唐姑娘收拾好心情,领沈昱去戏园子里听戏。他们到时,众人正在争吵。一问之下,乃是班主要唱一个戏,但这种戏,大家都不喜欢,想让他换一个,班主却固执得不肯换。
“他要演什么?”沈昱好奇问。
“花好月圆吧。”站在他身后的唐姑娘道。
沈昱惊讶地回头看她一眼。
众人已齐齐点头,“不错!唐姑娘,班主他就是要唱这一出!这你劝劝他……”
“怎么了?这出戏不好吗?”坐在一边一直没吭气的老头子起身,“想这出戏,当年让咱们班子大火,得了贵人们的眼。结果你们现在火了,就要忘本……”
“彭伯伯,戏很好听。但已经听了这么多年了,总该换个别的吧?”唐姑娘耐心劝。
见是主人家姑娘说话,彭老头扭过头,一声不吭。
班子里的其他人见唐姑娘支持,立刻兴冲冲奔过来,“姑娘说得对!唐姑娘,我们大家合伙,编了一出戏,你听听。要是行的话,咱们练习这出……”
唐姑娘笑着点头,又冲旁边的沈昱眨眨眼,看向气冲冲的彭老头。
沈昱听懂了她的意思,便过去,帮忙处理一下这种小矛盾。这当然应该有专业人士负责,但正好赶上,帮一帮也没什么损失。他咳嗽一声,到彭老头身旁。彭老头默然无言,在众人围着唐姑娘时,他慢慢向后台去。沈昱跟着他一同去。
彭老头坐下,从木箱中,翻出精致的木头小人来。沈昱原本想说的“和气生财”之类的话一下子缩了回去,他眼睛发亮,“做得真精巧!能教我吗?”
彭老头不理会他,颤抖的手操纵着小人,贴上白布。沈昱蹲在他旁边,入神地看着……
唐姑娘处理完自己那边的事,听到低低的戏曲声,过来看,就见沈昱和彭老头坐在一起,看彭老头操纵着木偶人,演一出悲欢离合。沈公子看得那么专注,完全被老人家的风采迷住。
唐姑娘无言。
沈昱忽然回头对她说,“我觉得这么好的戏,你们家应该唱!我觉得很好听。”
“……沈大哥,你貌似站错方了。”唐姑娘扶额。
“但是真的很好。我想再找不出比这出戏更好的本子了。”
“是,很好。”唐姑娘静静道,“但是这出戏,在邺京已经演了数十年了,大家都听厌了。没人再想听了。”
“……”沈昱一愣,脸微白,“我没听过。”
唐姑娘奇怪地看他,你以前天天走鸡斗狗,你怎么会没听过?
他说,“我其实不喜欢听戏。”
唐姑娘理解点头,原来如此。
但下一句,沈昱说,“可是我应该听过。”
唐姑娘想问为什么,但看到沈昱的脸色,她不想问了。她猜到了答案,定和徐姐姐有关。她笑笑,“这出戏,是这个班子独创的。这么多年,只唱这一出。沈大哥要是没听过,要是喜欢的话,就来我们家听吧。”她目光放到彭老头身上,神情复杂,“我想,就算不能上台,彭伯伯也会每天都这么唱下去。”
沈昱真的每天都过来唐家,就为把这出戏完整地听完。
他不喜欢听戏,但是徐时锦喜欢。小时候,她常拉着他一起听。但他总是在睡觉,对不感兴趣的东西,他从没尝试过去喜欢。和徐时锦相处的那些年,沈昱不知道错过了多少这样的时光。
徐时锦虽然嘴上说他两句,但下一次,仍然会找他一起。她是喜欢的,只是她不说而已。
她不说,他就永远不知道。
就这样,他们之间,错过了太多。
沈昱每天来听彭老头演完这出皮影戏。故事跌宕起伏,起承转合,是真的很不错。如果这出戏很出名的话,小时候,小锦一定拉他来听过。只是他忘了而已。
第三天日落,沈昱终于听到了故事的结局。
故事讲得是一对男女,少时闯荡江湖,鸡飞狗跳,相识,相爱,误会,背叛。最后一出,讲得是男主人成亲的晚上,姑娘找上来,将他的未婚妻杀死。一切误会,在所有人帮助下,解开。原来那个未婚妻,正是导致一切误会的源头。男的又后悔又感动,娶了姑娘,两人恩爱一世。
故事挺俗套。但大家喜欢的,本就是这种大团圆式的结局。
沈昱蹲在墙角听完这出戏的时候,唐姑娘好奇他到底听到什么程度,过来围观,赶上了结局。
靠着墙,听得发痴,余晖浮照,青年仰头跟她说,“多好的故事啊。”
唐姑娘忽然有了跟他八卦的兴致,蹲了下来,“沈大哥,你记得这出戏,男主人公叫什么吗?”
“彭七,”他说,然后,“啊。”
沈昱侧头,看向夕阳下,那个弯下腰、默默收道具的老头子。
唐姑娘点头,“彭伯伯原名,就是叫彭七。”
“所以,写的是他的故事?”沈昱更有了兴趣,“他和他夫人,经历倒是挺传奇的啊。”
唐姑娘摇摇头,“戏里女主人公叫陈五。我听说,彭伯伯的旧时情人,就叫陈五。”
“……”沈昱愣住,脑子里空白一下,“但是、但是……”
“陈五早就死了,”唐姑娘说,“现实里,在成亲的当晚,就被那个恶毒的未婚妻,一剑杀了。彭伯伯是后来才知道的。误会,也是陈五死后很久,才解开的。”
“……”沈昱心脏若被重重一揪。
“他的爱人早被人杀了,所以在戏里,他才让他的爱人,一剑杀了对方。他不甘又愤怒,他一唱这么多年。可是那个人,早就不在了。他不过在自欺欺人而已。”
那个人,早就不在了。
早被人杀了。
他不过在自欺欺人而已。
沈昱白着脸站起,脑子里有根弦,忽然,就那么崩了。
他猛地掉头,往院外去。他一径出了唐家,往沈家赶去。
夕阳下佝偻着背的彭老头,戏里恩爱白头的夫人、现实中早已死去的爱人……乱哄哄的,全在脑子里,折磨着他。
他打马回府,急匆匆往自己的院中赶去,额头上出了一层汗,让他周身发凉。他猛地撞到一个人,对方惊恐地叫一声“大公子”,把什么东西往后藏去。若不是这个动作,沈昱都不会停下来。
他停下来,看到是扶疏。
扶疏眼睛慌了下,强笑,“那个小六儿,就是夫人救命恩人的孙子,又顽皮,乱翻我的东西,我刚要回来……”
“拿过来。”沈昱面无表情地伸出手,并不听她牵强的解释。
扶疏目光闪烁,在沈昱再说一遍后,沉默着,从背后掏出一封信来。
沈昱一眼看到信封上的“徐时锦”几个字。
他脸色发白:她的信,为什么在扶疏那里?到底是怎么回事?他们,到底有什么瞒着他……
他飞快地拆开信,各种猜想,跟着从信封中飞出的白纸,定格。
那张白纸,在日光下,有些发皱,上面却一个字都没有。
扶疏跪下,咬牙道,“大公子,我跟您说实话吧。三年前,徐姑娘就寄了一大堆信来。她似与夫人约定,每隔段时间,夫人就想办法,把信交一封给你。但实际上,三年时间,徐姑娘寄回来的真正信件,却被夫人扣着。夫人说,本来就没几封信,不让你担心,就不必看了……”
“信,所有的,都拿来。”沈昱握着信的手,在轻轻地发抖。
她到底在跟他说些什么?
她到底想说什么?
那些不让他看到的信中,写的到底是些什么?
他好像能听到她独特的温柔语调——“沈小昱,我跟你说呀……”
……
沈小昱,我跟你说呀,常先生想了很多办法给我解毒,但效果并不太好。我们仍在研究,希望有个好结果。你呢?你在邺京怎么样?你和你爹娘还好吗?他们年纪大了,又只有你一个儿子,你要体谅他们,不要任性。你有没有想娶的姑娘,有想成亲吗?如果有的话,就不要等我了。没什么意思。
沈小昱,晚上不要总在街上晃,不要总吃冷食。在政务上,你要聪明一点,懂得保护自己,不要让自己落入别人的圈套。
沈小昱,你是一个很好的人,你会受到上天的眷恋,生活美满幸福。你家庭和顺,事业称心,健康如意。你活得简单而干净,要一直这样下去。不要听别人的话,你做你自己就好了。
沈小昱,你会找到自己喜欢做的事,投入其中,带给自己乐趣。你会有真正的社交圈,有好友,有亲人,有爱人。你喜欢做什么的话,可以让人陪着你一起。但是不要去青楼了,不要让爱你的人误会。你应该过得好一点。当然,你喜欢怎样就怎样。不听我说,也没事。
……
沈小昱,我其实并没有常想起你,也没有很想见你。但昨天做梦,我又梦到你了。在梦里,我亲一亲你,你对我微笑,你跟我说,你还在原地。
沈小昱,我多想见你,看看你的变化,哪怕寒暄一句,哪怕问一问你还好不好。可是又不能够。我想我好不起来了。
沈小昱……
她最终,寄给他一封白纸,无话可说。
夫天地者,万物之逆旅也;光阴者,百代之过客也。而浮生若梦,为欢几何?
“人生如逆旅,我亦是行人。”这逆旅,有人生而辽阔,有人生而狭窄。艰难向上,大浪冲下,苦苦支撑。
光阴轮回,那个姑娘,最后的一封信,一个字也没有。
他却从那张皱巴巴的信上,看到她无声流下的泪。
“小锦……”沈昱白着脸,坐在一地信纸中,喃声中,将头埋了下去。
越是爱,越凄凉。